傍晚时分，大刚端着一大瓷碗煮米粉给住在老房子里的母亲送去。
　　 成家立业三十年了，大刚亲自送东西给母亲吃，还真是新媳妇坐花轿一一头一回，心里有些新鲜，甚至别扭。
　　 在这之前，大刚也有过一次叫母亲吃他的东西，那是母亲帮他晒完稻谷后，他拿来一根甘蔗给母亲吃。当时母亲笑着摇摇头，非常满足的样子。
　　 村里人听说这事，无不掩嘴窃笑:明明知道老母亲牙齿不行，卖啥乖嘛？
　　 不过，村里人都知道大刚这样刻薄对待亲生父母的原因。
　　 大刚的弟弟小刚，长得一表人才，能说会道，从小到大深得父亲的宠爱。小刚不下地干活，责任田有父亲打理；他夫妻俩出外赚钱，两个孩子有父母照料。就连做楼房，大刚父亲也是全力帮扶，出力又出钱。小刚夫妻俩在家的时候，成天泡在麻将桌上，有时一日三餐都懒得弄，直接去父母家里蹭吃喝。
　　 大刚与小刚好像不是一个娘佬生的，长得其貌不扬，沉默寡言。他从娘胎里出来，父亲就横着竖着看他不顺眼，所以大刚成家另起锅灶后，父亲基本上和他划清了界线。
　　 大刚十来岁的子女管不住馋嘴，偶尔也到奶奶家想捞点吃喝，母亲刚想把吃的东西递给孙女，父亲撞见了，立即吹胡子瞪眼睛吼了一声，吓得孩子们像躲避瘟神一般掉头就跑。眉头皱得打结，母亲却又不敢埋怨脾气暴躁的老伴。父亲吓跑了大刚的孩子，却转过身抱起小刚的三岁大的儿子，笑成了弥勒佛，拿着一块巧克力奶糖往孙子嘴里送。
　　 好在大刚夫妻勤劳能干，也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大刚就是抱着我得不到你好处，你也别想我给你好处的想法，和父母相安无事度过了二十多年。
　　 五年前的一件事，让形同陌路的父子关糸变得更加冷漠。
　　 八十年代初，父亲和大刚齐心协力做了一幢木石结构的平房，那时小刚还穿着开裆裤，啥忙也帮不上。大刚结婚生子后，嫌一大家住一起太拥挤，加上自己积了几个钱，就把住着的房子让出来，择地另外做楼房，父亲给了大刚一千元。后来小刚也做了楼房，这幢平房只有两个老人住着。
　　 不久，新建的高速铁路从村子经过，父亲住的平房必须折除，得到补偿金五万元。这个从天而降的香饽饽整块被父亲让给了小刚，大刚只有在一旁流口水的份。
　　 父子俩就平房所有权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母亲实在看不下去，把大刚拽到一边，轻声说:“崽呀，只要阿(我)还有一口气，就会想法子让你满意。积积德，别和你爸吵了。”
　　 大刚虽然觉得母亲说话不靠谱，但听起来顺耳，就不再为此事纠缠下去，当然从此以后对父亲更没有好脸色。
　　 父亲在次年去世时，作为长子的大刚为了顾及名声，默默地为父亲披麻戴孝，安顿后事。
　　 母亲自从老伴走了，更加省吃俭用，不管天晴下雨都不歇着，种菜、卖菜、卖草药、甚至给别人打零工……
　　 大刚每每看到清瘦的母亲劳碌奔波的样子，心里过意不去，但看到捞尽了好处的弟弟一点反应也没有，也就保持沉默。倘若看到母亲佝偻着身子挑着草药去镇上卖，就默默地跑过去接过她肩上的担子。母亲逢人就夸，我家大刚真孝顺。
　　 就在昨天下午，老母亲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心血来潮，说她今年晒多了干菜，要大刚搬走一瓦罐。大刚心里好笑:好事轮不到我，被小刚夫妻知道了还以为我得了啥好处呢，但又不好推辞老人的心意，就接受了。
　　 同日晚上，大刚在外地工作的儿子打来电话，一个劲问及奶奶的身体状况。儿子的话暖暖的，大刚放下电话时发觉脸有些发烧。
　　 现在大刚小心翼翼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粉，来到摇摇欲坠难以遮风挡雨的老房子面前时，心里涌起阵阵寒意。唉！明天还是劝母亲上我家住吧。
　　 屋子里漆黑一片，悄无声息。大刚唤了声妈，没人应。提高嗓门又唤了声，依然没有动静。由于多年没有这样大声喊妈，大刚又觉得别扭，仿佛挤出喉咙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大刚仔细一看，破烂不堪的木门上了锁，心里嘀咕:这么晚了，母亲上哪里去了呢？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了。
　　 天气骤然变冷，母亲到旧衣柜寻找衣服。她找到一件八成新的棉袄，轻轻摸了摸，又叠好放回原处，重新找了件穿了十多年的破旧棉袄穿上。无意间，发现衣柜角落里有个塑料袋，打开一看，是去年没吃完的糯米。
　　 母亲把呈灰绿色、散发着霉味的糯米淘洗几遍，就放到铁锅里蒸煮。随后，端来一盘吃了几天的酸菜和半碗臭豆腐当下饭菜，免强吃了一碗有点腻也有点苦的糯米饭，拣了几个当做午饭吃的熟红暮放在口袋里，挎着竹篮向外走去。
　　 “哟！老嫂子，这么早去挖草药呀？子孙一大堆还这样加劲，啧啧！”村里的“长嘴婆”对大刚母亲说。
　　 “阿不做事全身不舒服，又不喜欢和别人谈天说地。子孙后代都有自己的家业，阿不想连累他们。”大刚母亲自豪地道。
　　 “你又吃酸菜了吧？阿都闻到了你嘴里有很重的酸菜味。嘻嘻！”长嘴婆笑得合不拢嘴。
　　 临近晌午，在荒山野岭挖草药的大刚母亲忽然感觉肚子有些疼痛。过了一会儿，疼痛加剧，她只好挎着半篮草药提前回家去。挣扎着走到距家一里左右的水渠围堤上，一个趔趄跌入干涸的水渠内，再也没有醒来。临死时，她手里还紧紧攥着破竹篮，让寻她寻了大半夜的大刚兄弟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的手掰开。
　　 安葬好母亲，大刚郑重其事地和小刚商量:“爸妈一生一世不容易，咱俩合伙用大理石装修一下他俩的坟墓，行不？”
　　 小刚用惊异的眼光打量哥哥，没心没肺地说:“人死了住那么高档干嘛？你有钱你装去，我没意见。”
　　 大刚身上的血往头上涌，差点冲过去搧小刚一个耳光。
　　 晴朗的冬日，大刚的媳妇把婆婆给的菜干重晒一遍，却意外从瓦罐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大叠钞票，大到一百，小到一十，总共一万六千多元！
　　 大刚捧着浸满母亲的血汗、散发干菜清香味的钞票，不觉潸然泪下，母亲最后的心愿他懂！
　　 大刚随即拨通小刚的电话，小刚欣然而至。不等大刚把装修父母坟墓的心愿再次说出口，小刚已经转过身，揣着分到的八千多元笑眯眯地向麻将馆走去。
　　 大刚望着弟弟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说:“爸妈的坟墓肯定要装修，母亲留给我的八千块钱不够用的话我们来掏腰包。这也是我做儿子的对父母尽的最后一点孝心。”
　　 “你爸妈白疼你弟了。”大刚媳妇嘀咕道。
　　 话音刚落，小刚已经站在门口，一手攥着钱，一手挠着后脑勺，一惯的伶牙俐齿变得不利索:“哥，这钱我……我不能要，你……你拿去给爸妈坟墓装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