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去舅舅家玩耍，是每一个孩子必不可少的内容，我也不例外。去舅舅家，当然是一个人最高兴，也是最喜欢干的事情，因为在舅舅家我就是土皇上，我可以为所欲为，母亲她不敢收拾（管教）我，因为我有了撑腰的人，那就是我的外爷外婆，还有我的舅舅、舅妈，小姨更不用说都是我的同党。他们都会护着我，我更是看人行事，谁越爱我，我就把谁纠缠得更紧。三舅要例外，因为大舅不在了，二舅又分家了，小舅舅又远在青海工作，一家人都依靠三舅过日子，三舅脾气也不太好，这是长期因为家庭负担过重，加上生产队的那一摊子破事，他已经养成自己一套经营家庭的理念，那就是细致朴实的勤俭持家。因此，在三舅跟前我很有眼色，就像老鼠见了咪猫（母猫，母猫一般都比公猫凶，彬县把公猫叫狼猫）我会见机行事的。
　　 那时候在舅舅家，经常能听到的一句话就是：“还把你吹得牛皮的，你舅家老鼠都比你大，把你吃的呼呼的（象声词，指走路或者吃饭，很有节奏的样子）。来你舅家你啥都敢干，你试试看？”其实那时候，我才四五岁，根本就不懂得这些话的意思，我也懒得去闹懂（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也许因为我来到舅家，和我一起玩的同龄人多，所以我能玩的路数也多，我也敢放开胆子地拾翻折腾（放开性子任意随性），也敢不顾死命地玩，因为母亲她不敢说我，母亲只要说我，就会遭到外婆和舅舅批埋怨，他们总会说:“娃在窝达（那儿）耍得好好的，你听你子哇子哇（叽叽喳喳）地大呼小叫，这哈（这下）娃燥（读cao，四声，就是犯病，犯牛性子）了，看看，你没（读mo）招了吧？”这样的情况不立住（不停地意思）发生。不过，不管母亲回家后怎么处治（收拾惩罚）我，我还是会尽情地撒野耍蔫怪（耍蔫怪，就是一种让成年人意想不到的玩耍方式，也就是馊主意）。因为在舅舅家，有外婆外公做我的保护伞，做我的事柱子（就是柱子的意思）。因此，舅舅家的童年记忆，我吃得谄活（吃得香），玩得也过瘾痛快痛快痛快。不过，我也弄过一些见不得人的糗事，如今到了知命之年，想起来还真有点惭愧。
　　 在舅舅家，有很多的表哥和表姐表妹。因为我舅舅家的家族很大，可以说在彬县水口原小车村的庄合硷队（现在的王堡村）就有两个小队，这两个队几百口人都姓王，都是我的舅舅家，堂名都是三槐堂，据小舅说王堡村所有姓王人家，都是明末清初从山西大槐树移民过来的，这都是成年以后才知道的事情。在舅家众多的表兄弟表姐表妹里，小舅的两个儿子小宝二牛虽然比我小可以做伙伴，如果在家也可以和我一起玩耍，可小宝从小随着舅舅舅妈去了青海。因此，只有二舅的儿子我的小表哥争华，三舅舅的儿子侃侃和丫头冬鸽，他们三个都和我是同龄人。虽说我应该称呼表哥表姐，可因为是同龄人，而且尽都是玩尿泥、穿开裆裤的娃娃，所以我从来都是直呼他们的大名，因为我觉得只有如此才比较真实，我才不会感到生疏，日子泛长了也就成了习惯。争华哥哥和二舅一家住村西，要和他玩耍我必须经过一大块庄稼地，还要经过舅舅村上的打碾场面。因此，只要我去外公家，争华哥哥就会欣喜地跑来外公住的老屋和我、和侃侃哥哥、冬鸽姐姐四人一起玩耍，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的时光，确实觉得很幸福而无忧无虑，然而，就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有一件事却给我留下了一点点青涩而难以忘却的印记，那就是我和冬鸽姐姐、还有二姨家的小霞表妹之间，发生的一件往事，让我愧疚至今。
　　 冬鸽姐小时候白白净净的，身材纤细如柳，走路步态轻盈揍势（干净利落，落落大方）得很。她讲话细声细气温柔如水，声音奶声奶气，依然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背后吊着两个麻花辫，上身记得好像穿一件红色圆领秀襦夹袄（过去的彬县人，冬天棉花套子装进衣服，就是棉袄，到了春季棉花套子再掏出来，有里有面用来换季，就是夹袄），脖子上戴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那象征富贵长命的项圈上，有一串小小的银铃铛，只要她老远跑起来，打老远不见人就闻其声，就会随风传来清脆的音铃声，我们就知道冬鸽来了。冬鸽的眼睛很大也很水灵，扑闪扑闪地就像会说话，和冬鸽姐姐小霞妹妹在一起，我可是占尽了便宜，因为我是客人，又是男孩所以性子要强，她俩和两位表哥一般情况下，凡事都会尽量让着我，所以，我的优越性就更强。小霞妹妹，在我们几个人里她年龄最小，那时候就跟着我们几个只是打唠唠（跟屁虫）。当时的记忆里，她小时候的模样确实已经很是模糊，她的穿着打扮，更是没有了印象，就记得她比我们都小，不过她嘴很甜，每一次叫我，都是一口一个自立哥哥，这点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记得那是一个春季的下午，阴雨连绵细雨霏霏，大人们都在外公的窑洞里说话，具体都说些什么事我才不会去关心的，妈妈和二姨娘、小姨、舅妈她们一起在伙房里忙乎着做饭，当时二姨娘的小丫头小霞，也跟着姨妈来舅舅家玩耍，因此我们团队就有五个人，大家在一起就更热闹了。舅舅的家庄子是一个典型的地坑八卦北方窑洞民居，那时候南边公路边修一个洞子下去就进入庄子的院子，院子南边紧挨着洞子口，左边一个偏窑洞是厕所，往北四五米，东边是一个涝池（老家因为缺水，院子里挖一个土坑，下雨时收集雨水用来喂牲口洗衣服用的）。西边是三舅妈的住处。再往北也就是院子中间，东边是伙房，西边面东的窑洞是外公外婆住的窑洞，最北边的东边是磨坊，里边主要有石磨子用来磨面，西边是小舅舅结婚时住的屋子，哥东弟西、哥男弟北、老人住中间，这是老家居住的大体模式。那天下午，我们几个人就在南边的涝池旁边，一群人围成一个小圈，用小舅舅上学时的一个小斧子挖坑玩耍，院子里挖了小坑叫锅，挖出的泥土堆放在一边，然后给土坑里一边倒水，一边用手往坑里边撒泥土粉末，模仿着大人们做饭打搅团。我们几个大家在一起，挖土的挖土，刨土的刨土，打水的打水，确实玩得很是开心。我负责用小斧子挖坑，冬鸽姐姐和小霞妹妹负责刨土，争华哥哥和侃侃哥负责用废弃的油漆桶桶在涝池里打水，大家一边玩，一边欢唱着那时的儿歌：“自行车子皮底鞋，（xie在老家读hai）踢哩啪啦跟哥来。手一扬，的确良。脚一蹬，钒力酊。”（的确良，钒力酊，七十年代时兴的两种布料。那个年代，姑娘出嫁能买一辆自行车，一台缝纫机就算是最高标准，当时就讲究‘三转一响’。）
　　 谁知道就在大家玩得正高兴的时候，我的一斧子下去，只听见两位表姐表妹哇地一声，她们都放大声哭了。我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得冬鸽姐姐一边眼泪跟下雨似的，一边手上流着鲜血，小霞妹妹也捂着自己手指放声大哭喊叫。侃侃哥哥小时候虽然个很大，可说话稍有点结巴，他急得不住地用手在做手势，一边不停地嘴里说着：“自立把把把……”争华哥哥急忙跑进伙房告诉母亲：“姑姑，姑姑，自立用斧子把冬鸽手砍破了，冬鸽手上一个长口子，手上流血呢。”这时候，随着冬鸽姐姐和小霞妹妹的大哭喊叫，伙房里的姨妈、两位舅妈、小姨、母亲都跑出了伙房，满院子里直接乱套了。两位姨娘从外公看病的药箱包里，拿来了止血的草药马皮炮（一种止血草药，大森林里有，黄颜色，样子很像海绵，撕起来很软和，有止血功能），给冬鸽姐姐止血包扎创伤，母亲一边怒骂一边撵着追我。舅妈们一边袒护着我，怕妈妈打疼了我，如果我再哭，那整个院子里就更热闹了，而一边眼睛还不停地在冬鸽姐姐的手上注视着，虽然嘴里不住地说着：“不要紧不碍事。”其实，可爱的女儿手被砍破了，她疼在心里，从她的眼神里我还是读懂了一个母亲的心事。当时的舅舅家院子，就像喜鹊窝里戳了一扁担，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我虽然站在东北角的磨坊门口远远地看着，心里却一直扑腾扑腾地直打鼓，当时害怕极了。原来就在我抡起斧子向下挖土时，姐姐和妹妹正在刨土，斧子下去正好碰在了她们两个人纤纤玉指上，一个手被砍破了皮，一个撞疼了手背，当时直接砍得表姐表妹流了鲜血，大哭大叫，还倒了二两油。妈妈一个下午都不高兴，最后回家，我依然没有逃过母亲的家法，后话不提。
　　 这件事情已经四十五六年了。曾记得刚上初中时，我恰好和冬鸽姐姐是一个年级，而且分班时恰好分到了一个班里，有一次课外活动时大家一起聊天，我们提起了童年的往事，当时的冬鸽姐姐还提起过此事，她伸过来自己的手指头，让我看她受伤指头多年后的伤疤。当时的我，或许由于年龄太小幼稚，或许还没有理解到美好童年往事的珍贵，当时的我只是敷衍地远远瞭望一下，其实当时我并没有看清楚伤口的大小。后来我上高中继续读书，冬鸽姐姐也出嫁了，而且还是父亲做的媒人。2000年以后的一个冬天，那一天空气清新，太阳温和，渭北高原的天格外的蓝，蓝得让人找不出一点点瑕疵。那天我去二姨娘家走亲戚，准备去看望我的姨娘，在宽敞的乡村公路上，我一边走一边玩着手机，突然眼睛的余光告诉我，远处迎面走来一位比我年龄较小点的时髦女性，身穿黑色呢子大衣。我依然一边行走一边看书，突然间我手里的手机被人从手里抢走，当时的我先是一怔，当我再抬头看时，眼前的人很是面熟，却又有点记不起她的名字，原来面前楚楚动人的不是别人，她正是我好多年不见的表妹小霞。她到底长大了，虽然长大了却还是依然童心未泯。在她的浑身上下，透射出一种女性特有的成熟的美。
　　 兄妹二人一起，一路远远地望着姨妈家屋子背影，一路回忆着少年时候的往事，没料到的是，妹妹小霞又一次提起了我用斧子砸破她们二人手指头的事情。当时的我满腹的尴尬和一脸的歉意。
　　 人生如梦一场，事过境迁，如今都老了。侃侃哥和争华哥哥都在老家，去年回家相见时，两人双鬓均已经挂上了雪霜，小霞嫁给了城里，她的孩子都已经大学毕业，她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冬鸽姐姐的孩子们也都大了，听说已经高中毕业在考大学，她在家也急急匆匆地忙碌着自己的小日子。而游离多年的我，却依然还在路上，在人生途中奔波的路上……
　　 成稿于2017年12月27日青海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