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时候，听说我们县有个姓曹的劳动模范，还去中央开过会，受到毛主席亲切接见。这个人此后就被叫作曹模范了。但后来，这个模范犯错了，主要是生活腐化，那时候太小，不知道什么叫“腐化”。八十年代初，我和妹妹去县城一个亲戚家，在路上，那亲戚指着半山腰一幢小楼房，对我们说：“那是曹模范住过的别墅！”我们不知道一个劳模到底相当于什么级别的人物，只觉得很显赫。
　　 读初中的时候，我们那个村办的学校，还经常有乡里干部的子女前来就读，他们要么半途转来，要么读到初二或初三又转走了。他们的父亲都是陈部长、刘部长、周部长，到底干什么工作我们也不知道。
　　 初二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叫赵耀东的女生。刚来的时候，正好我们学校举办作文比赛，赵耀东就得了一等奖，我才二等奖呢！因此名声大振。但后来我们发现，赵耀东成绩并不好，就是语文好一点，数学和物理还要抄我的作业。她有很多学习工具，成语辞典、新华字典都带着，还有优秀作文选之类的。也有许多连环画，故事书，还借给我们看。我们那些穷孩子一本字典还要和弟妹共用。
　　 后来听大人们议论，赵耀东的父亲赵部长是曹模范的女婿，她妈妈在乡里做妇女工作，人称曹主任。初中毕业后，我们的乡被分成两个乡，赵部长一家去另一个乡工作了。
　　 有一年暑假，我们几个女同学还去赵耀东家玩过，赵耀东挺热情，她妹妹也喜欢和我们说话，但她妈妈很冷淡，不搭理我们，中午都没留我们吃饭。此后，我们不怎么联系了。
　　 中学毕业后，我在家赋闲一年，但赵耀东却在父亲的关系网之下到乡中学当代课老师。我在她后面一年，通过招考的方式才当了小学代课老师。
　　 我堂兄同母异父的弟弟在赵耀东那个乡当车工，有一次来我家玩。我问起他，认识赵耀东不？他很惊讶，“姐姐，你怎么会和她是同学呢？”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很不般配似的！
　　 然后他就聊起赵耀东来，因为赵耀东教学质量差，开始在中学当语文老师，后来教不下去，只好教地理、生物，但学生还是不喜欢，也听不懂，就让她负责打铃了，等于是个校工。
　　 赵耀东和学校里的一个代课老师恋爱，那老师家是农民，赵部长和曹主任反对，结果她利用暑假和男朋友私奔，回家已经怀孕了，家里只好答应。
　　 夫妻俩都代课，工资太低，赵耀东就在学校摆个摊子卖水果，她发现学生去别人家买水果，不买她的，上课就给那个学生罚站。引起家长不满，后来校长勒令她收了水果摊，从老师降为校工。她老公也辞职外出打工去了。她父亲也退休在家，不久生病去世了。
　　 此后，赵耀东又走关系到了乡教委上班，但干了一年，又不能胜任。又被分到中心小学，中心小学同样教不好，又让她去旁边一个村小教学前班。那个学前班本来有二十多个孩子，听说她要去，都转到别处了，剩下五个学生，她也教了一年。后来允许代课老师考师范进修，赵耀东因为教书年限在招考范围内，去参加考试，刚好达到分数线。我比她后入行，还没资格考试。
　　 “人家都不喜欢她，她妈妈在那里也讨人厌！都叫她曹不弄子！”（不弄子在我们这里是比白痴强一点的意思），小弟说。
　　 我都替老同学脸红，要是我，就这样不受待见，我早改行了，我情愿当保姆也不受这个气。
　　 1999年，我们省下文件要求将工龄低的代课老师清退，我的年限不够被清退了。
　　 我在家办了两年学前班，去西递古民居玩了一次，就被徽文化吸引，果断放弃了教书，去西递开店了。
　　 我们学校老师都是代课，清退后，从外村调老师来，赵耀东是我被清退后第二年来的，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教的一年级和三年级复式班。那一年，赵耀东来，学校安排她接受一三两个复式班，一年级学生是我学前班教过的，三年级是我当年的一年级。
　　 赵耀东来我们村，住在她父亲以前的朋友家。我去看她，听说她所带的班级，就诚恳地告诫她，最好教一四复式班，因为她之前没教过复式班，一三两个班复式很累，再说那班三年级学生总体水平不错，在一年级每次考试，十五个学生，九十分以上的有十个。如果她有差池，家长会有意见。
　　 谁知她这样回答：“我一切听组织安排，党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接下来我的预言被验证了，那班三年级学生在她手上，原来在一二年级考九十分的，一下跌倒了三十分。一年级学生让他们回家抄生字，一个字抄一页，有六十多遍，弄得学生从晚饭后抄到十点多。家长都抱怨，这样抄有什么意思？
　　 我听说了，晚上去赵耀东那里玩，婉转地告诉她，让学生加强对生字的记忆，不是让他们写多少遍，要告诉他们汉字组合规律，书写方式。我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会在黑板示范汉字正确书写的方式，这样学生写字注意间架结构，书写更漂亮。我只让他们每个字写五遍，然后听写，组词，让他们学会区分。
　　 “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的方法就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赵耀东这样将我杵了回来。
　　 三年级学生家长对我说，赵耀东每次放学从他家经过，都要告诉他，孩子考得不好，得揍他一顿。家长当着她的面痛打孩子一顿。我听了不由得火起：“考得不好，揍一顿就好了吗？不能这样，你越打，孩子越考不好的。”“可是不打孩子，赵老师就不走啊！”家长其实很无奈。
　　 我又找到赵耀东：“不要让家长打孩子！我教书的时候，学生犯错我自己打他们的手心，罚他们打扫操场，从来不告诉家长，让家长打他们。你想想自己吧，我们小时候会喜欢一个让家长打我们的老师吗？”
　　 赵耀东说：“为了学生健康成长，我情愿让他们恨我，长大了就知道我是为他们好了！”我想说，学生都恨你了，能听得进你教学内容吗？但看到她满脸马列主义的正义，我咽了回去。这种人，凭我的力量是改不过来的。我只能告诉学生家长，以后不要打孩子了，赵老师不走，也不要打。
　　 次年我去了西递，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过年回家后才发现，赵耀东不知怎么和她父亲的朋友闹翻了，搬到学校住。她在我们村里呆了两年才走。那班学生后来被并到中心小学去了，那里的老师说，一手好牌被赵耀东打烂了，这班学生素质不差。家长说，明明是一截做房梁的好料，被赵耀东做成了小板凳。
　　 几年后，那班学生的家长见到我还在抱怨赵耀东，好好的一班学生，被耽误了。
　　 后来听说赵耀东又去了另一个中心小学教书，不知道教什么课程，今年听我的老同事说，赵耀东这几年独自一人在学校住着，老公和孩子不在身边，她天天喝酒，得胰腺炎了，可怜的老同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