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荣是我的远房堂哥，一位老光棍。他年已古稀，满头短发早已染上了岁月的风霜，木讷老实，平时话语很少；但若是遇到了郁闷的事情，或者特别开心的事情，常常会唾沫四溅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平时，他大多无所事事地在村里四处晃悠。每次遇到他，我总是满脸笑容，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哥哥好！”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最近一段日子，因为冷空不断来袭，天气特别寒冷。一个周六的晌午时分，碧空如洗，风平浪静，我眯缝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门外角落里晒太阳。
　　 “老弟，今天星期天啊！”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客客气气地钻进耳朵，迅速地沉入心底，又闪电般地扑进眼帘，我连忙睁开眼睛，站起来，微笑着问候：“哥哥好！过来坐坐，晒晒太阳……”不知道是我脑子反应慢，还是猛然间没有想好应该说的话，方荣哥已经站在我面前，双手缩在袖管里，涨红了脸，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唾沫飞溅、十分激动地说开了：“老弟啊，你说气人不气人！这些行政村干部都是狗眼看人，就是拿我这位老实人不当数，不当人！”说到这里，方荣哥的脸色已经变成了绛紫色，厚厚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我一愣，顿时糊涂了。大概是见到我眼里慢慢溢出疑惑的神色，方荣哥的语气略微慢了一点，但脸上却依然红红的，继续唠叨着，“我听说，隔壁村里有一位五保户老人在村卫生室看病、吃药、吊水都不花钱。我去看病、买药怎么就要钱？没有钱就不行？还有，已经到了冬天，我很想要几床新棉被，政府也不给我几床棉被。老弟，你说说看，气不气人！”
　　 我再次楞住了，脑子里却迅速地旋转起来。方荣哥的母亲，也就是大伯母在世时，邻居们、亲戚们看望大伯母时，常常有人会主动留下百十元，甚至三五百元，给他们家零用。这些钱事后全部进了方荣哥的衣袋。前几年大伯母去世后，方荣哥成了孤家寡人。虽然亲戚们到方荣哥家来的次数少了，但还有几位小辈每年每人无偿送给方荣哥三二百元零用。行政村早已就帮助方荣哥办理了五保户手续，每月除了六十开外的农民人均养老费一百一十元以外，另外每月补助三百元。从今年初开始，村里还巧妙地把上级政府扶助贫困户致富的无息贷款，协议借给个体户致富，到岁末年终的时候，再由这些个体户返还给贫困户三千元利息。行政村考虑到方荣哥的情况，又给他办理了贫困户手续。就是说，每年还另外可以享受三千元的补助。这些项目的补助费在这比较落后的山村，维持一个人的生活，应该绰绰有余。他怎么又要求看病不花钱，又说冬天没有棉被？
　　 大概是见我满脸狐疑，一直怔怔地没说话，方荣哥微微凑过来，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容，好像对着我的耳朵似的，又像是很亲切似的恳求着：“老弟啊，你在中学当了十几年校长，和行政村干部、镇里干部都很熟悉，你帮我说说情，让我看病也不花钱，弄几床新棉被，你看行不行？”
　　 看到他的嘴唇已经几乎凑到我脸边，唾沫依然在飞溅，不知是烦躁，还是厌恶，我微微后退了一步，附和着他笑了笑，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话语：“方荣哥，你说谁看病不要钱，是自己亲眼看到的，还是道听途说的。我到现在还没听说村里给别的五保户发放了棉被的事情。”
　　 “看病不要钱，我是听人家说的。我又听说冬天到了上级政府要发棉被，就想尽早提出要求，免得弄不到。”
　　 我心里顿时轻松了一大截，和蔼地劝说道：“方荣哥，道听途说的事情，不能当真。再说，看病不花钱，发放被子，政府都有规定，都是按政策办事。违反规定和政策的事情，谁敢做啊？”
　　 “不是说事在人为吗？老弟啊，哥哥我老实，没用。就算我求你了！”方荣哥的脸再次涨红起来，满脸可怜兮兮的神色。
　　 看着方荣哥的可怜相，我心里再次一沉。方荣哥自小老实怕事，做事情总是缩头缩尾。成年后，自然没有一位姑娘看上他。直到方荣哥将近而立之年时，大伯和大伯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为方荣哥娶了一位外地的女子为媳妇。可是，婚后三四年时间方荣嫂的肚子一直没有变化。有一年春天，方荣嫂到临县看戏时，不知怎么和临县一位青年好的如胶似漆，再不回来。方荣哥得知，顿时成了无头苍蝇。大伯和大伯母央求数人前去交涉，女子坚决不回来。因为女子是外地人，和方荣结婚时没领到结婚证，大伯大伯母呼天抢地，无可奈何。特别是一年后，听说那女子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子，大伯夫妇俩以及方荣哥一连数月都宛如霜打的庄稼，蔫头蔫脑，提不起精神。
　　 从此，方荣哥在村人心目中的形象又迅速降低了很多，常常有人当着面就嘲笑方荣哥无能，竟然让这位好端端的媳妇跑了。一位连老婆都护不住的人，还能有多大用处？每每听到这些话，方荣哥就像孔乙己听到人们嘲笑他没有进学一样涨红了脸，然而又无法反驳。慢慢地，方荣哥的话就更加越来越少。在如水一般的岁月里，大伯、大伯母离世后，形单影只的方荣哥每天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影子。
　　 大伯母去世后，方荣哥已经六十多岁，村干部动员他到镇敬老院去养老。可是，不知听谁说，在敬老院不能睡懒觉，不准打麻将。一年四季每天按时间起床，一天三餐按时间吃饭，晚上到了规定时间必须关灯睡觉。敬老院里有一定数量蔬菜地，主要由敬老院里的老人自己经营管理。地里的蔬菜除了敬老院里老人自己吃以外，多余的安排几位身体好的老人去市场出售，买菜所得全部归公，主要用于改善伙食。为了调动老人们的积极性，老人们种菜、卖菜，每天都有一定数量的补贴。自然，不参加劳动的老人，就没有这项补贴。
　　 村干部做方荣哥思想工作，动员他进敬老院时，多年来连家里的菜园地都不愿意经营的方荣哥几乎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村干部的好意，声称自己就住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不到敬老院去。村干部数次动员，方荣哥都是坚决拒绝。村干部无法，按照政策，帮助方荣哥办理了五保户手续，每月另外享受国家的三百元补助。方荣哥从此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神仙般的日子。每天睡到自然醒，吃过早饭后，或者坐在家门外，冬季晒太阳，夏日里乘凉，春秋两季不冷不热，就四处逛逛，溜达溜达。午饭后，或者在家睡午觉，或者到棋牌室打几圈麻将。直到暮色苍茫，或者夜色降临时才迈着疲倦的步子，孤零零地回到家里，输了心情不好，随即倒头睡觉；赢了钱情绪好，就做些好吃的，好喝的，一个人慢慢地享受一番。
　　 按说，方荣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月的补助钱足够他一人过日子，略微节省一点，还可以有些盈余。这个时候，方荣哥急吼吼地想钱，这是为啥？脑子里电光火石似的一闪，一定是最近一段日子打麻将输了钱。
　　 心里的意念微微一闪，脸上已经闪现出微微得意的笑容，一句本来不想说、不应该说的话，立刻脱口而出：“方荣哥，最近的手气不太好吧！”
　　 方荣哥一愣，苍老颓唐的脸上顷刻间好像凝固了。过了好久，方荣哥脸上满满的尴尬才微微闪了几闪，嗫喏着：“四场输了一千多……”说到这里，方荣哥大概觉得失言，愣了愣，方才接上前面的请求：“老弟，在干部们面前，你就帮这位没用的哥哥说说情吧。”
　　 我深深地叹息一声，恳切地解释：“方荣哥，你请求的事情，都是道听途说没有丝毫依据的事情。我怎么说情？即使有福利，干部们都会按照政策办事，不会乱来的。你自己的五保户，不就是干部们帮助你办理的吗？”
　　 “老弟，你真不愿意，就算了吧。我自己到行政村办公室找他们吵去！”方荣哥沉着脸，露出极不满意的神色，微微佝偻着腰，双手缩在棉衣袖子里，慢慢地走远了。
　　 看着方荣哥的背影越来越小，我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