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在《书简集》中说：“你知道北海道的雪吗？那是‘沙拉沙拉’玻璃屑般干细而令人产生痛感的雪，踩在脚下‘啾啾’地发出东西破裂的声响，还有点像是盐酸般不可思议的气味。”于是我特地去日本北海道体会了一番，世上有这样的雪对我来说实在有点意外。
　　 对于中国江南而言，不仅初雪来得比较晚，俗话说“大雪冬至迎新年”，不到年末是看不到雪的，即便到了深冬，也未必每年都能见到下雪。之前我一向不喜欢雪，除了不喜欢大雪掩盖了一切，更因为下雪天的寒冷，下了雪之后的融雪天更寒冷，而贫寒总是连在一起的，所以风花雪月中，雪常年缺席也不觉得可惜。
　　 古人说大雪节气：“一候鶡鴠不鳴，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生。”按照郭璞的说法，鶡鴠就是可伶的寒号鸟，在它冻得连哀鸣也发不出声的季节里，我看到很多人还在强忍着冻得生痛的手脚在默默地努力。
　　 记得童年时，有一年的大雪时节，突然连续几天下了一场罕见大的初雪，于是小伙伴们纷纷拿着筛子去冰雪地里扣麻雀。那时家里穷，很长一段时间才吃一次咸菜炒肉丝，里面也没几根肉丝，于是能抓到麻雀，就可以打打牙祭了。平时麻雀并不好抓，唯独下了大雪，麻雀找不到食物，饿得一发急，就很容易受不住筛子下稻谷的诱惑了。
　　 正在炙烤喷香的麻雀，远远望见奶奶也拿着簸箩去到了雪地里。扣麻雀是我们顽童的专利，难道她也会去扣麻雀？结果发现她在一把一把抛洒着谷子喂麻雀！晒谷子的时候她不是说最讨厌麻雀了吗？怎么这回又在喂麻雀？奶奶说：“说讨厌麻雀的时候，是因为可以找到很多食物，它们完全可以不来和人争食，现在喂它们，是因为不喂，它们就可能饿死，万物共存才好嘛。如果没了麻雀，你们哪来烤麻雀之乐？”奶奶末了一句自言自语的话，多年以后才理解其含义，她说：“心头尘，陌上雪，纷杨厚积，则迷蒙了灵台方寸地，埋尽了地上大小路。”
　　 一直不能理解欧阳怎么会说“乃知一雪万人喜。”不过还是渐渐地发现雪花也是有个性的，并非一味都是黏糊糊潮湿的感觉，人群杂沓处融雪时又容易被强揉进了许多刺眼的污秽杂质，使它们显得特别猥琐，然而寒冷地带的白雪却是那么坚硬有个性，即便打在脸上，也不会轻易融化。谢道韫回答“白雪纷纷何所似？”时说：“未若柳絮因风起。”那是南方的雪，轻柔而淡，其兄弟回答说：“撒盐空中差可拟。”则浓密而厚重，不会飘飘然，近于寒冷地带的雪，两者自是不同的，况且盐在当时也是贵重之物。瑞雪兆丰年”的道理固然不必说了，但我更喜欢“雪为五谷之精”的形而上之美。雪者天地之积寒，积寒更能激发对于温暖的希望。“光芒可爱初日照，润泽终为和气烁”，那就是雪对于信念的执着与自豪，这份信念可以使五谷为之丰登，也可是使寒士为之收获充实，心灵为之富足。《红楼梦》中，妙玉一再强调采自梅花上雪水泡的茶梅香雪洁，期待的，难道不是要知味者品出其中精神的寄托？于是，我明白了许多雪水不腐、浸种耐寒之类的说法并非虚妄，而是将人们的愿望掺进了实用之中，洁白的雪，也正因为有了这份思想的寓意，而变得有了生命的活力。
　　 严酷更能够激发不屈的豪情，所有的幸福也只有经过痛苦的浸泡才刻骨铭心。有报道说小林多喜二的代表作《蟹工船》，再次受到了年轻人的重视，我想原因也正在于此。
　　 强悍的老虎在寒雪中预见到了新生命的躁动，感受到阳气萌动的荔也悄悄有了感应。《说文解字》说：“荔似蒲而小，根可为刷”，荔就是马薤。之所以能够在冻土下挺出，是因为那刚健的根早已扎入了大地的深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