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头里在议论什么？
　　 ——是村里的春雨，两年前，不翼而飞了。
　　
　　 不用担心，反正村里的居民走失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山沟沟里，乌烟瘴气地发展着，到处都是险壑深渊，偶尔摔下去几个老爷们都已经成为习惯，更不要说是一个大姑娘了，可能还会出现什么怪兽之类的吧，半夜那些回响的余音，是它们的嚎叫。
　　 现在的春雨家，依旧一片祥和的气氛，姐姐挥着锄头辛勤耕耘，母亲钻在小脚侦缉队里嘬着牙花子，父亲吆五喝六，快乐地划拳赌酒。
　　 谁都知道议论只是一个形式，没有谁会真正在意春雨的故事。
　　 春雨的降临似乎是炒作。出生之前，举家张灯结彩，预备好庆生的事宜，大有喜迎中国华诞的势头，一双双眼睛焦急地等待，眼泪都要流出来的。然而母亲却难产了，接生婆手忙脚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闺女“千呼万唤始出来”，惹得那些渴望的眼神顿做余烟袅袅。暗淡，进而忧伤起来。父亲走到房檐下面点起烟袋，急得直跺脚，感叹着苍天大地待他有亏。
　　 春雨有什么含义？没有含义。
　　 那为什么要叫春雨？因为姐姐叫做春雪。
　　 “……春雨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知道她的人没有一个不爱她的。”
　　 故意这么说，其实是类似于张爱玲女士笔下的川娥：有其人，但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没有花俏的衣服，也没有书本可以读，父亲因为赌博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母亲因为生不出一个男孩而忧心忡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的，春雨也有，只是不说。
　　 就这样成长了十八年，每天和姐姐一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磨蚀了青春的芳华。春雨以前真的是一个美人胚子呢，雪白的肌肤，小巧玲珑的鼻子，樱桃般鲜润的唇，尤其是一汪清澈的双眸，散放着秋水般的柔情，然而，粗犷的环境改变了她，虽然相貌不曾衰老，可是宽阔的长着厚厚的茧子的手似乎已经为她宣判：她快要和青春告别了。
　　
　　 【2】
　　
　　 也许出于上天的眷恋吧，要她认识了他，一个二十出头的，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叫做范长空。春雨脑子笨，记了好几次才记住他的名字的，他很和善，他说别人总叫他“范儿”。他和春雨说他是城里来的，可春雨一直怀疑地看着他。
　　 “城里，城里是什么地方？”
　　 真是个简陋的小山村啊，连棉花糖都没有见过。范长空很有心计，他想到要去小村庄发展。他在上高中的时候，闲着无聊，在地理书上搜索到了这个地方。是不是这个地方有名啊？呸，是因为地理书上有中国地图。
　　 范长空天生厌学。家里有钱的缘故，把他送到市里最有名的私立学院念书。也真的蹊跷，语文数学他不学，偏偏喜欢地理，每逢地理老师上课，他总会精神饱满，标准坐立，腰杆挺得比班长还要直。同桌A是他的好哥们，很多次看到他这样不寻常的表现，也开始疑惑了，等到有一天，他鼓起勇气，把脸凑到范长空的耳边，悄咪咪地问道：“范儿，你怎么在地理课上打起精神的？”范长空邪笑着，用余光向四处扫视一圈，发现没人在意自己，便偷摸摸地娓娓道来：“亏你还是我的哥们，你没发现，这个地理老师长得蛮漂亮的？”
　　 狂晕，仿佛晴朗的天空打下个炸雷，这雷不歪不斜，正好炸在A的天灵盖，险些要了他的性命。A把心提到嗓子眼，用一种近乎崇拜的惊讶的眼神盯着范儿，并频频竖起大拇指称道：你果然是男生中的一个极品。
　　 阴差阳错的，范长空来到了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他知道它小，但没有发现会是这么小，米粒那么大点的小。高中毕业后，他没有申报大学，和父母商量着，准备出去自己开辟一片天地。而父母忙得不亦乐乎，也没什么闲心听他的宏图大志，只当向外抛出去一个累赘，还能少操点心，于是应允了他，给了他十万块钱，不过希望他时常回家看看，意思告诉他们，人还活着。
　　 当范长空讲到这的时候，他都想过是不是有点太讽刺，把自己的父母批斗得太不成体统，可春雨听了，毫不怀疑地一直点头，或许她觉得，父母能够惦记着自己，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了。
　　 春雨第一次看到范长空的时候，就是范长空第一天开店的时候，她很吃惊那间被人遗忘的转角小屋是什么时候搬进了陌生人。从前有人说那间房子有着邪气，不可以居住的，然而竟然有人开店，想必也会遇到什么灾难。
　　 范儿的店与其说店，不如说是自己的窝，巴掌大的房子，只能放下设备和家居必备品，他在外面搭出个铁架子，把类似于鼓风机之类的东西抬到上面。这是低成本的备件，但是他总觉得这样的备件也能创造出巨大的财富，因为这个地方太穷了，以致于思想都是贫穷的。起初生意不兴隆，他每天搬着小马扎无所事事地看着陌生人从身边走来又走去，他奇怪地盯着他们，而他们也都投来异样的眼神，仿佛恐惧与鄙视他的样子。他自己纳闷，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哪里做错的原因？他熟练地打开机盒，在里面撒上一些白糖，继而按下开关，那机器果真运作了起来。
　　 “呼呼——”像冬日里吹来的狂风。刚游戏完的小孩子经过的时候，被这玩意吓了一跳，都慌乱地躲到一旁。而范长空“哈哈”地笑着，把一只不长不短的木棍插进里面，不到2分钟的时间，再拿出来，便做好了一个棉花糖。
　　 这个棉花糖真的好大呢，比城市里卖的还要大，纯白的糖丝是错乱的纤维，聚集起来构成像棉花一样的食物，他美美地吃上一口，真的很甜呢，他下意识把棉花糖伸向那些小孩，他们反而乱叫起来：有人吃棉花了，有人吃棉花了——
　　 有人吃棉花？也真是件稀奇的事呢，村里人蜂拥而至，包围了他的小店，他惊诧地瞧着他们，他们大多手里拿着家伙，仿佛他就是恶魔似的，都想消灭他。
　　 “大家别冲动，别冲动”，他的口气极其缓和，“这是我做的棉花糖，看得是棉花，其实是食物的，很好吃的，大家要相信我！”
　　 寂静，无比的寂静，死一样的寂静。他像是个无辜的嫌疑犯，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知道错了，他错就错在不知道为什么错了。这里的人都是原始居民吗？不就是一个棉花糖嘛，至于这么劳师动众，要是真为了这个丢了小命……苍天啊，大地啊，谁来救救我啊，我的神啊——
　　 “大家等一等——”远处传来春雨的声音，她急匆匆地跑过来，驱散大家。
　　 “春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帮这个恶魔说话。
　　 春雨很腼腆地走到棉花糖旁边，“啊呜”咬了一口，她认真地咀嚼着，一股亮丝丝的味道滑过食道。
　　 “好甜啊。”她低声得自言自语，“喏，你们看，没有什么事的。”
　　 范长空看了看春雨，忽然变得有信心起来，“喏，喏？没有什么事吧，刚刚大家虚惊一场，误会一场，呵呵，误会一场。”
　　 村民没有说什么，只是见春雨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便半信半疑地撤退的。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范儿才稍稍舒了一口气，他感激地望着春雨，春雨好像变了脸色，忧郁而苦痛。
　　 “你，你这是怎么了？”他看着春雨哭了，眼泪从眼眶喷涌而出，慌张得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这，这真的是食物的，是食物的，你，你别哭啊。”
　　 春雨也觉得有些尴尬，赶紧用袖子抹着泪珠，“我以为真的是棉花呢，吓死我了……”
　　 “哈哈——”范长空乐了，乐得很开心，心想，这果真也是个傻妞，害怕是毒药还敢过来服用，估计脑子里装着浆糊。
　　 春雨转身便走，范儿挑逗着说道：“别走啊，再来吃一口毒药吧。”
　　 “不要了，我只是过来试试。”
　　 “过来试试？”这样的回答一定令人困惑的。莫不是她想寻死的？
　　 “你住的这间房，以前有人说过是要中邪的，倘若你真的中了邪，做出些什么坏东西毒害我们的村里人，村里一定会混乱的，与其那样，我不如用性命来试一试，如果真的死了，就要村民把你敢出去，如果没有事，也便说明那个闲人张着口说胡话。”
　　 我的天——范长空想了很多。这个女孩也真是想得周全，怪不得生意总是不好，原来是有闲人捣鬼，忽而，他又不得不佩服春雨这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可以为了大家置生死于度外，确有些巾帼风范。
　　 “喂，喂——”待到他想喊回春雨的时候，她已经走得远了。
　　
　　 【3】
　　
　　 当机立断。次日，范长空便花了银子去隔壁山头的道棚贿赂了道士，那道士不知从哪里找来好多艺术队，敲锣打鼓地呼喊着来到小店，惹得全村的村民前来观看。他要试着挽救自己的生意。
　　 “诸位诸位，以后咱就是这个转角地方的店主了，我请了风水先生过来测风水，你们猜怎么着？”他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全村上下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个风水先生说啊”，他故作老朽地弓起背，左手用铜锣当做八卦，右手假意捋着胡须，“他说啊，这个地方还真是风水宝地，上有七彩祥云，下有地藏保佑，倘若谁要是污蔑了神灵，老法海定饶不了他！”
　　 他的目光诡异地扫过每个人，春雨此时正紧张地听得入迷，仿佛认真听讲的小学生一样，其他人耳语纷纷，似乎有点半信半疑。
　　 没有证据看来不行，范长空偷偷向道士使了个眼色，那道士便支支吾吾地念了许多听不懂的符咒，然后跟着一些穿着怪异的袈裟的人做了莫名其妙的仪式，大有迷惑众生的意思。然而这个村的村民看不出破绽，竟互相告知着这家小店是神仙的福祉，前些日子诅咒的人定是骗子，而范长空就是神仙的子民，什么事都得听这个小伙子的。
　　 “昨天遇见了事，兴许是胆小忘记了看，这芝麻大点的村子，也果真有这么漂亮的妹儿么？”范长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怀好意地把目光投向春雨，反复打量着救他一命的恩人，打起歪主意。高挑的身材，丰满的身体，相貌着实长得俊秀，就是皮肤黝黑，手掌宽大罢了，但全然不影响审美。忽然想起美术评议中的断臂维纳斯：爱神维纳斯，不正是因为失去了双臂而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魅力么？或许这尘世的缺陷，是一种美吧。
　　 原来地理老师在心中的地位，已经随着村庄的风沙不复存在了。
　　 “哎，哎哎，诸位诸位，我现在这小店铺急需一个帮手，谁愿意伸出援助之手，拉我一把呀？”他把音量故意放高，激发村民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我，我——”果真是一阵骚动，他们把手举得老高，生怕范长空看不见自己似的。而范长空呢，佯装眺望着，然后宣布答案。
　　 “好，好——感谢大家的支持啊，我主意已定，就那边那个女孩吧。”他伸出手指向春雨。
　　 “我么？”春雨又惊又喜。原来她刚刚听得出神，忘了举手，可偏偏范长空点名的就是自己。
　　 “对，对，就是你。”范儿坚定不移地确信着，“来，上来和大家见见面，来！我们鼓掌欢迎——”
　　 台下充满快乐的掌声。
　　 春雨怀着侥幸的心理，恍恍惚惚地走过人群，站在范长空的旁边，或许当时大家太过冲动，都没有发现春雨没有举手。
　　 “来，靠近点。”范长空拉着春雨的手往自己这边拽，他偷偷看着她的脸颊，微醺似的红了。
　　 “这红彤彤的大苹果，真想咬一口……”
　　
　　 【4】
　　
　　 以后的日子里，春雨总是在范长空身边帮忙。其实也没有什么忙的，就是帮他打扫打扫店面卫生，整理整理器材书本什么的。
　　 春雨似乎对书有独特的兴致呢，她的指尖触碰到每张页面，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惜她看不懂字，总以为那是谁胡乱涂上去的墨，看得心里烦，不过旁边是有标识的图片的，那些图片花花绿绿，有意思极了，有小兔子，大花猫，还有，好多好多人，男人，女人，老头，小孩，他们横竖成行，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分外好看。偶尔她也会把鼻子靠近书间，嗅一嗅这书香，这味道也真的要她迷恋呢，要她渴望着把家都喷上这种味道，掩去呛人的烟尘与酒精。
　　 “你很喜欢看书啊。”范长空在外面无聊，走回房间。
　　 春雨回过神来，点点头。
　　 家里原本是有一些书的，春雨的祖父在世时，常要春雨给自己从看房里拿出书来，那些书大约都十分陈旧，泛黄的页面，腐朽的封皮，偶尔不慎捏紧了它们，它们如同枯败的叶子，散落残渣。他会给春雨讲好多的故事的，每每春雨可以陪着祖父听书的时候，总是很欣喜，很惬意，或许那样的时光，是她一生难忘的。可是后来祖父过世了，什么也便没有了，母亲那时哭得很伤心，拍着大腿吵嚷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旁边的邻里旁边劝着，说弟媳妇，咱老父平生没做过坏事，睡着就过去了，定是要升仙。过了些时候，母亲从那间黑漆漆的看房拿出祖父的宝贝，随着纸钱一本本地烧了，说是这死人入土为安，供些平时的玩物，可以予之在地府里消遣。可终究留了一部分，没有给春雨她们两姊妹，辩驳道，女孩子家不好看书，这是祖上传的东西，将来留给弟弟看，要是真也没有了弟弟，就埋在后庭的老杨树下，随着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范长空听着听着竟“噗嗤”地笑了。他怀疑是不是王力宏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跋山涉水，飘飘摇摇地眷顾了这个山村，可是回头想想，连音乐都没有的地方，怎么会听得什么流行歌曲呢？
　　 “谁要你乱讲！”春雨烦着范长空，也许是他贬低了自己的村子，“咱村里年年会有唱戏的路过，全家老少最爱听他们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