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妈指着日历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后天是冬至，咱们务必回趟老家。”我懂妈的意思，却半晌没有答话，仿佛心里被人泼了一瓢刚烧开的沸水，全身每一根神经都跟着隐隐作痛。自从爸走后，老家早已是釜底抽薪，只剩下一座填满了美丽记忆的几间房而已。为了早日从丧父的痛苦中走出来，我早把曾经温暖的点点滴滴尘封了起来，努力克制自己不再提及和老家相关的一切符号。偶尔不得已回去一次，我遍体鳞伤的躯体只会是再一次被疼痛的记忆撕扯得体无完肤，最后不得不纸包火的速度仓皇而逃！不是不想老家，也不是老家太远，而是不敢回老家！
　　 一连两夜我都没有睡好，思念如同连根拔起，潮水般袭击着我，内心潮湿一片。早晨，我起得很早，对镜精心把自己收拾一番，细细地把情绪整理，裹进心房。天气很好，迎着冬日暖阳出发。一路上，明媚的阳光紧紧跟随着我的步伐，根根金线如同父亲慈爱的目光，甚是温暖！我顾不上车窗外刺骨的寒风扎着我的脸，毅然打开了所有的车窗，让阳光不折不扣地射进了车内每一个角角落落。车子疾驰着，思绪却随风飘扬。恍惚中，爸爸已在河边把我张望！
　　 走进村子，静悄悄一片，不见一个人影儿。家家都是“铁将军”看门。我不禁十分好奇。妈妈告诉我，这样的好天气里人们都上山砍柴去了，为过年做准备。哦，是的，年又来了！爸，你可记得去年你就没有和我们一起过年了。一向恋家的你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啊？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你可感受到家人急切绵长的目光？节日的气氛愈是浓烈，思念愈是在热油里煎！不由得，内心深处涌起的寒冷淹没了我仅存的温度，虽是泪花翻滚，嘴角却拼命上扬。
　　 我用力推开上锁的大门，堂屋里正中放着一张一平方大的老式方桌。那是妈妈当年的嫁妆，斑驳的桌腿，油漆早已脱落，孤寂地立着。爸爸亲手修理的痕迹依稀可见，整个桌面被爸背回的一大块瓷砖盖住了，发出幽冷幽冷的光，寒得让人心疼！那套常用的茶壶在桌子一角冻得直打哆嗦。我摸了摸爸爸常常坐的那张藤椅，小心地坐上去。顿时，一股寒气渗透每一根神经，一直凉到发丝、脚跟，侵入骨髓，彻骨的寒冷阵阵袭来。不止这些，我被心脏发出的强烈回音一波又一波地袭击着。一切都是瓦凉瓦凉的，冒着寒气，让人窒息！
　　 妈早已准备好了香纸和鞭炮。我们一起去山上看爸爸。爸的新家在一座小山顶上，说是小山，其实只不过是老家屋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坡。它没有大山的高耸和博大，却别有一番小山的风韵。山间苍翠挺拔的松树，红叶似火的枫树，杉树的刺根根精神抖擞、光秃秃的木梓树上粒粒洁白的木梓俏立枝头，各领风骚。小路两旁的比人还高的茅草野性十足，各种各样的灌木一茬一茬地肆意生长，挨挨挤挤地在一起诉说一个个美丽的故事。我们一路向前，妈怕我走不惯山路，在前面用树枝轻轻地拨开杂草，露出小路的轮廓。我们拉着路边的小树枝，踩着嶙峋的山石，一路向前。猛地，在一大块灌木丛生中，一串串小野果红得诱人，美得高调，热烈大方，直扎我的眼。我兴奋地伸手摘下一串，放在手心里。随手摘下一大片泛黄的树叶，小心地捻平了，穿在红果上，制成了一个简易的小风铃。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大衣的口袋里，温暖无比。
　　 来到山顶，爸爸的新家赫然眼前，坟上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它们没有规则地长着，横七竖八地把整个坟茔盖得严严实实。我心里一怒，这么不懂事的家伙！难道你不知道我爸最讲卫生了，他的东西一向都必须是干净整洁，排列有序，岂能容你在此如此大胆撒野？难道你不知道我爸最怕冷了吗？每年冬天，彻骨的寒冷是他最畏惧的了，尤其是他曾经受过伤的腿和一直恼人的颈椎病。此刻这么好的阳光，你为何不让爸爸好好地晒晒太阳？我疯狂地撕扯着一根根野草，任凭条条细刺扎进我的掌心、手背，内心一片无言的怒火向上升腾。我用力地撕扯着，一根、两根，一把、二把……恍惚间，爸爸的坟茔成了爸爸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正一脸堆笑地看着我呢！一棵棵杂草像是爸爸满脸的胡子渣儿。此刻，我正坐在爸爸的双膝上，用力地帮他拔着胡子渣儿。爸爸疼得龇牙咧嘴，满脸堆着幸福的笑。他大声地喊着：“呀，疼！轻点，轻点——”我呢，毫不停手，越是这样的效果，我越是满意，拔得更起劲了，更用力了！“哈哈……”我们父子俩欢快的笑声在空气中飘荡。呀，真的出血啦！我一下子怔住了，心疼地替爸擦拭。爸爸大手一擦，“没事儿，我长的是钢胡子不怕疼，嘿嘿——”不久清理工作完毕，阳光像是无比愧疚，大手笔地把温暖泼洒在整座坟上，空气都是暖的了。我满意地长吁一口气，静静地靠在坟前，被茅草划过的手背鲜血直流，一如我的心。
　　 妈点燃了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如星的红点一颗一颗地有序炸开，像是油锅里的红豆子，舞动着欢快的步子，唱起了爸最爱的黄梅戏。袅袅青烟中，爸穿戴整洁，迈着矫健的步子向我们缓缓走来。他精神矍铄，高大、健康！他忙着给我们烧水、做饭……妈妈呢？一个人自言自语，已经在给爸爸汇报家里近况。最近发生的大事小事，她如数家珍：孙女在校的点滴，孙子的幼儿园趣事，邻家的细外孙结婚……这些或高兴，或伤悲，或成功，或困难的事情，像绵长的黄河水决堤了一般，一样一样随着妈妈起伏的话语回放。她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感动，似是在分享，又像是在探讨。临了，妈还是忘不了几句长长的叮咛，让爸在九泉之下保佑我们这些小辈健康，平安。唯独没有说到的是她自己。此刻，我仿佛感到了母亲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适。也许，也只有那一刻，母亲的心才是最幸福的，最安宁的。我似乎觉得父亲就坐在我的面前认真聆听。 就这样，我们以蓝天为屋顶，以大地为席，一家人轰轰烈烈地开着家庭会议。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小鸟落在枝头，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们，它也侧着耳朵在听会。爸，那可是你派来的会议记录员？还是你家干练精灵的仆人？小鸟儿停留许久，展翅飞向了高远、澄澈的蓝天，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云端，绘成爸爸那张充满爱意的眼，深情把我们凝望。
　　 妈提醒我时间不早了，我们该下山了！我起身紧跟其后。下山的小路，铺满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如同父亲告别的话语。我感觉有几滴晶莹的东西滑落下来，赶紧转身，回到原处，把口袋里自制的野果风铃插在父亲的房前。爸，就让它陪着你，和着山风奏出你最爱听的黄梅戏腔，伴你度过孤单的每一天。红红的野果就是跳动的火苗，寒冷的夜不再孤寂漫长。末了，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去四周抱来一些枞树丝，轻轻地铺满整座坟茔。爸，今夜很冷，千万不要着凉！出门在外，替我好好照顾你自己！
　　 回到车上，我打开了音乐，关上了车窗，后视镜里的小村庄渐行渐远。我努力地把思念的潮水堵在车外。一路上，我和妈都没有说话，各自思量着什么。思念像一根长长的线，绕在我们心灵的信笺上无法让思绪另起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