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坪供销社黄老扯的布，让人给抢了，抢布的竟然是走马坪最牛的生产队长昌叔！
　　 这条惊人的消息，经人们口传面授不胫而走。一夜之间，走马坪的村村寨寨全都知道了。经过添油加醋，与事情的本来面目越来越远了。有人说黄老扯那种人就得服昌叔来收拾，省得她又拿手中的几匹布去走后门；也有人说昌叔的胆也太肥了，黄老扯这种人也敢惹；还有人说，昌叔抢布让基干民兵给抓了起来……
　　 黄老扯是走马坪供销社百货门市售货员，三十多岁的女人，真名叫什么，人们大多不清楚。当着她的面，社员们都叫她黄经理，公社、学校、医院的人都叫她黄大姐，私底下人们都叫她“黄老扯”。
　　 在走马坪，人们把平时说话没个正经的人叫“扯二胡”，后来干脆就叫“老扯”。黄老扯说话也并非不正经，只是喜欢把话说得幽默风趣一些，喜欢用调侃的口气与人交流，有时为了自嘲，有时故意表现出亲民姿态。农民识字不多，对幽默风趣的话一知半解，觉得没个正形，于是便有人赐给她“黄老扯”的雅号。
　　 那年月的农民大多没出过远门，瞎扯几句搞笑的话，也离不开男女之间的那点破事，可黄老扯是从京城来的，解放初期随老公一起南下，见过大世面，尽管她讲的话已经不再是地道的京片子，可她讲出的段子水平的确高。人们虽然不太喜欢黄老扯这个人，可对于她讲的那些段子却是喜欢得不得了。黄老扯讲的段子很逗趣，人们时常把她讲过的那些恢谐的话当作茶余饭后相互打趣的谈资，只要有人说话不着调，大家便揶揄道：“你不是黄老扯教的！”事实上，走马坪再会搞怪的人，也都敌不过黄老扯。
　　 走马坪地处偏僻，自然也就落后。公社所在地只有几栋老木屋横七竖八地摆在那片阔地上，中间稍显宽敞的广场，是召开社员大会的地方，可以容纳好几千人，供销社的百货门市正好对着那个广场。供销社的房子，是解放前大地主的房产充公过来的，长七间的列阵，生资门市和收购站分别在两头。黄老扯经营的百货门市，由两间木屋打通构成的。生资门市售货员是半脱产人员，平时还要到队上出工挣工分，只有星期天才定期开门向农民销售化肥、农药、农具什么的。收购站平日没有专人负责，由黄老扯兼着，平时也少有业务。准确的讲，供销社其实就黄老扯一个人。
　　 没人上供销社买东西的时候，黄老扯就顶着个大大的波浪卷，习惯性地用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一颗烟，很享受、很悠闲地坐在供销社门前的藤椅上，跷起二郎腿很有节奏地悠扬地抖动着，仰面朝天吐着一个个的烟圈儿，一副悠哉悠哉的神情。直到听到有人怯怯的喊“黄经理”，她才慢吞吞地放下二郎腿，也不朝叫她的人看一眼，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抻抻衣服，慢条斯理地打开柜台门钻进那摆满货品的货架前，重复着固定不变的动作……
　　 走马坪不通公路，供销社销售的货物，需要人工从四十里之外的区供销社挑回来，当地人把这种帮供销社挑货的活计叫做“担老担”。人们时常看到从区场镇到走马坪的山路之上有挑着东西疾步而行的人。担老担的人都很健壮，也都很负责。人们会发现，即便是大睛天，担老担的人扁担头上都会绑着塑胶雨布，雨布不是用来遮人的，下雨时用它来遮货物，一旦天空乌云翻滚，他们便及时地把货物严严实实地绑起来，即便人淋得像落汤鸡，货物也丝豪不受影响。走马坪的汉子不怕吃苦，挑上一百多斤货物在山路上健步如飞。
　　 担老担力气不是最重要的，人品才最重要。挑的货物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遇上人品差见财起意的，随便藏匿一件二件，那就得不偿失了。走马坪公社有四千多人，每到年关就是担老担的人最忙碌的季节，按户供应的白酒、白糖、红糖之类的东西都得需要担老担去挑回来，平时人家需要的日杂百货更是数不胜数，因此这支队伍的组建是十分重要的。黄老扯刚来那阵子，以为挑老担有力气就行，一到区供销社通知有货物时，随便抓几个人去挑回来就是了，可她渐渐地发现，挑回来的副食品往往都会短斤少两，小件百货偶尔也有缺少件数的。更有甚者，担老担的人在路上偷喝了酒，用泉水掺和充数，有的把白糖、黄糖吃了，硬说受潮融化了。黄老扯渐渐地明白了这其中的学问，她对挑选脚力也就严格慎重了。
　　 为避免不愉快的事重现，黄老扯就立了规矩，挑脚力不用驻地附近的农民。她听说昌叔为尧叔的房子把革委会张主任搞得下不了台的事，就对昌叔刚直不阿的性格敬佩有加。昌叔所在的生产队离供销社有三公里路，也符合她的规矩。关键的是昌叔既是共产党员，又是生产队长，在社员中威望很高，让他牵头承担起供销社的运货任务，黄老扯认为自然靠谱。
　　 黄老扯找到昌叔说了自己的想法，并如此这般的做了交待。这个时候，昌叔队上悄悄地开展副业生产，开瓦厂、炭厂、种烤烟，只要是不违法能挣钱的事，昌叔都带领社员干。昌叔接到黄老扯的邀请，自然不会等闲视之，他从队上的青壮年中挑选出了十几个棒劳力，把给供销社担老担作为政治任务来对待，挑老担得来的收入，作为队上副业收入入账。
　　 昌叔派出的人的确个顶个的棒，不仅力气大，做事又稳妥，对货物的爱护，简直可以说胜过自己的生命。每次运货，无论是时间，还是货物斤两，从来就没有出过差错，这让黄老扯十分满意。
　　 那年月物质极度馈乏，副食品作为统购物资计划供应，人们想多买也不行。布匹之类的物资，虽说没有列入统购，但每个人口只有一丈三尺七寸布票，因此谁都想方设法买一些好的布料，一来经久耐磨，二来也觉得有面子。如此一来，华达呢、灯草呢这些好布料自然就供不应求了。昌叔队上的副业生产搞得不错，劳力多的家庭到年底分红收入不菲，总想给一家大小做一身像样的衣服，可每次有好布料下来总是轮不着他们。都以为昌叔和黄老扯关系好，让他去说说情，让黄老扯看在队上长期帮供销社下苦力的份上，适当给予些照顾。可昌叔从供销社回来时，气呼呼的样子，提起黄老扯就骂娘，大家自然知道这事没戏了。
　　 昌叔看不惯黄老扯走后门的做法，每次有好料子都让公社机关的人给抢先了，一些高档的布料头挑回来后，大姑娘小媳妇的就争先恐后地排队去买，刚卖几个人就说没有了。失望的人们有些愤愤然，骂骂咧咧的离去，可一听到有新布料下来的消息，他们又出现在了队列里……
　　 这晚，昌叔连夜召开户主会，把有买好布料需求的社员数给统计出来，接着让会计收好布票和钱。社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昌叔意欲何为。会计怕大家胡乱猜测，就把昌叔劫布料的计划和大家说了。大家听了都很为昌叔担心，知道昌叔为大家的事担着风险，于是大家守口如瓶，连家人都不告诉，不走漏半点风声。
　　 机会终于来了，黄老扯带信让昌叔准备劳力过去，这次挑的是好布料——灯草，要昌叔组织最信得过的人。昌叔合计再三，决定亲自带队出马。从区供销社接了货，昌叔带着队伍就出发了。来到凉风垭山王庙休息的时候，昌叔让随行的会计按布匹的长度计算出了全部的货款和布票，这次布的数量比他预计的要多，大家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再把这次脚力钱算上总算凑够了数。
　　 黄老扯沾沾自喜，又心神不安地焦急等着。公社机关的人早就闻到了风声，一如既往地来到了供销社的门前，假装闲聊，其实就是在等待好布来了之后捷足先登。这批布料是当年分配的最后一批布料，包括张书记夫人也早给黄老扯打过了招呼，张夫人想买灯草尼你能不给？学校、医院、食品站、林业站……那些头头脑脑的也给黄老扯打过了招呼，尽管关系并非莫逆，面子都得给吧？
　　 按常规昌叔他们应该早到了，可日落西了还不出现。直到黄昏时分，黄老扯终于看到通往区供销社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人，黄老扯眼尖，一眼就看出那人是昌叔，可昌叔手里只拿着一条扁担，没有看见其他的人。看上去黄老扯有些慌神，一脸茫然的样子。待昌叔气喘吁吁走到跟前，黄老扯劈头盖脑地问：“你们担的布呢？”
　　 昌叔故作平静，说：“路上让人给买下了，担老担的社员凑钱买的……”
　　 听罢，黄老扯的眼睛都绿了，惊恐之状可谓狰狞。昌叔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布票、调拨单，要交给黄老扯。黄老扯不肯接，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你们这是抢劫！”
　　 昌叔耸耸肩，两手一摊，做出无奈的样子。黄老扯正要发作，恰好张书记路过供销社门口，见黄老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还有边上围着看好戏的社员和机关上的人，忙上前问：“什么情况？”
　　 昌叔抢先把事情原委说给张书记听，“我们社员都想买点好布料做衣裳，可每次都买不到，每次都是机关上的人占了先机，黄经理都说我们来晚了，大家一合计就凑钱把这批布料给全买下了，反正布匹又不是统购物资，谁有钱卖给谁。”
　　 昌叔的话，让在场的人们听了哭笑不得。张书记的脸色起初有些凝重，渐渐地舒缓开来，笑了笑说：“手里有钱想穿点好的，这是好事嘛！这穿好布料还分谁是农民谁是干部吗？谁有钱卖给谁，这事黄经理也不要抓住不放了，什么抢不抢的，人家不是把钱和票一分不差一尺不少的送过来了吗？大家都散了吧，你们每次都抢先，让农民兄弟占回上风也是应该的嘛！”
　　 接着张书记嘱咐昌叔：“你可要把账结算清楚，不能让人家黄经理吃亏哟！"
　　 昌叔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这时，黄老扯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伸手从昌叔手中抓过钱和布票，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把门甩得山响……
　　 没过几天，区供销社来了电话，今年年货到了，要黄老扯派人去挑回来。
　　 黄老扯关了门，径直朝昌叔所在的生产队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