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不清是第几回，陈阿娇登上兰台遥望——大汉天子还会再来到长门宫吗？
　　 宫女说，娘娘走吧，御医说您的身子弱。今儿怕是又等不到陛下了。
　　 忽闻几声雷响，陈阿娇以为是帝王车辇惊喜莫名。往前几步，却只见浮云四塞，风卷帷幄，桂树交影。
　　 她走下兰台，吟道：“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话音未落，不远处巨大的闪电拦腰劈断一株桂树，紧接着连续几道闪电接踵而来。
　　 轰隆隆！天空中织出一幕自未央宫至长门宫的闪电墙，煞白广袤，蔚为壮观。闪电来势汹汹，转瞬至兰台。前来劝归的宫娥吓得面如土色，同时一道闪电击中陈阿娇头顶，耀眼的白光一骑绝尘，宫女尖声惊叫。
　　 恍惚中，陈阿娇看到孔雀纷纷来朝，猿猴长啸哀鸣，翡翠似的翅膀相连而降，凤凰自北方南飞入林。身体有些不属于自己，精神游丝一点点被兰台的风夺走，卷入混沌——还没等到陛下回心转意，还没让抢我后位的卫子夫付出代价，我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宫女慌忙上去扶起她：“娘娘，您还好吗？奴婢这就去叫御医！”
　　 陈阿娇忽然浑身不疼了，身轻如燕：“没事，回宫吧。”可令她震惊的是宫女好像没听见，她抽泣道：“娘娘……娘娘没气了。”说着跪下连连磕头，朝未央宫方向奔去。
　　 陈阿娇蓦然反应过来——她听不见我说什么？我……死了么？
　　 未央宫，一灯如豆。
　　 太监苏文道：“陛下方才有人来报。前皇后，殁了……”
　　 汉帝刘彻远眺长门宫，波澜不惊：“朕曾金屋藏娇，待她不薄。可她骄横跋扈，又数年未孕。得知子夫有子竟派女巫楚服在宫内施行巫蛊，不仅意图谋害子夫还连同朕都一并诅咒。她若不死，朕也会让她长眠地下。”
　　 “陛下，来报的宫女说是天雷之祸，怕也是天意。”
　　 “对外称她是忧郁而亡，好听些吧。”
　　 “奴才明白。”
　　 屏退左右，刘彻叹道：“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阿娇安心去吧，以后便不必日日等一个再也等不到的人。”
　　 刘彻万没想到，此时身后徘徊着一个他看不见的女人，咬着牙，泪流满面。
　　
　　 二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西北大沙漠边缘，繁星缄默，月影沉沙。小片的绿洲上植满了胡杨、白榆、沙枣、棕榈，风吹过，林木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可闻。
　　 西方的小山丘上手持长剑，衣着华贵的弱冠男子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
　　 他已经被沙漠的野狼包围了。
　　 嗷呜——狼王引颈长啸，苍凉的声音穿透云霄，仿佛要把月亮震碎。众狼琥珀色的瞳孔渐渐转为猩红，双耳直立，湿润的鼻头微微皱起，露出尖锐的獠牙。
　　 要发动进攻了吗？我堂堂当朝太子刘据竟然会死在这荒凉之地。思想间，朝空中挥出一剑。
　　 可他这一剑显然毫无威慑力，狼群缓慢逼近。每只狼都极有纪律，绝无争抢的意思。
　　 刘据大喝一声朝狼王杀去，狼王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唾液自牙尖流下。刘据近身一剑被狼王侧闪轻轻避过，忽然虎口大疼松手，狼王的牙齿切入他手掌，喉头发出“嗯呜嗯呜”的声音。刘据抡拳砸在它头顶，狼王撤开一声巨吼，群狼扑上。
　　 刘据武功低微，十来个回合的腾挪转移便皮开肉绽，鲜血沿着华美的袍子四处流淌，狼嗅到血腥味兽性大发扑咬得更为凶狠。
　　 他汗流浃背，只觉今日有来无回。
　　 可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巨大皎洁的白玉盘下，衣袂翻飞的雪衣少女长剑一震，驰入狼群。她剑尖在每头狼的额头点过，浮光掠影，狼甚至来不及哼一声纷纷倒下。可仔细看，狼一滴血也没流，俱是昏厥。
　　 刘据致谢，少女摆手：“不谢。只是小哥哥年纪轻轻不该来送死的。以后少来这荒芜之地吧。”
　　 刘据道：“我来是因为曾经听东方朔说西域大漠藏有一柄叫‘承影’的名剑，他说这把剑有影无形乃纯净优雅之剑，可驱邪魔。不知姑娘可知道下落？”
　　 少女抬头看他，目光中满是讶异，忽而平复：“不知。你找它做什么？”
　　 刘据道：“我乃汉朝太子，可近几年朝内出了个很邪气的朝臣。他叫江充，精通射覆，父皇每令人于覆器下置放诸物，他都能猜得精准，这令父皇想起隐居山野的东方朔先生所以让他无比受宠。”
　　 少女问：“这和你找剑有什么关系？”
　　 刘据捡几片柴火生起，坐下缓缓道：“此人屡进谗言，挑弄是非，且每回都在打击我身边的亲眷朝臣。就在前一阵子丞相之子公孙敬声就被他的人告发，说是他以巫蛊咒我父皇，还说他与阳石公主通奸。于是父皇下令将公孙父子诛杀，甚至我舅舅卫青大将军之子卫伉也坐诛了。他与我自幼相交，有过命的交情……”说到这唏嘘不已。
　　 半晌，他接着道：“更可恨的是江充主动请缨查办此案，他用酷刑和栽赃迫人认罪，大臣百姓惊恐之下胡乱指认他人，数万人因此而死。父皇少年称帝，开创察举制，颁布推恩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扬威扩土，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何等英明之人。可是不知怎么自从有了江充，仿佛中了邪一样，任凭其妖言惑众，胡作非为！估摸很快将对我下手，于是我找到卫皇后也就是我的母亲，母亲拿出当初东方朔先生留下的一纸书笺，上面说太子成年必有大劫，须亲自前往西域沙漠寻找名剑承影，诛杀乱臣。”
　　 少女莞尔一笑：“白笙第一次听说杀人还非要用某把剑的。”
　　 “原来你叫白笙，名字真好听……人也好看呢。”刘据脱口而出，一想又有些唐突，随即接着道，“嗯对啊，我当时也奇怪但东方先生乃是奇人，他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再说我觉得那江充真是什么妖魔也不一定。”
　　 白笙双颊晕红，耳根发烫：“我真的好看吗？小哥哥。”
　　 刘据微笑着看着这个美丽的少女——这姑娘听话怎么不听重点……找了一个月承影剑都找不到，和母后约定的归期也到了。这姑娘武功那么高，不如带她回去，还能护卫我。
　　 于是他说：“我明日就将启程回朝，你若在大漠无聊可随我同去，我带你去看看中原的繁华。我没找到剑，能找到个可人儿，也是好的。”
　　 白笙避开他眼睛，犹豫片刻道：“好呢。我无亲无故，随处浪迹，便随你走一遭吧！”
　　
　　 三
　　 江充换衣服的时候素来不喜欢人打扰，可是今天有个人犯了禁忌。
　　 这个侍卫叫高财，人如其名最爱钱财常为了钱拼杀搏命，武功极高。江充也看中了他这点，许以重金。他说我身为绣衣使者，水衡都尉最不缺钱。
　　 江充实在喜欢这个人，因为只要给他钱他什么都肯做。只是今天他却想杀了高财。
　　 高财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眼前的江大人褪去衣衫后胸前凸起，浑圆饱满的胸脯被薄纱丝带一圈一圈紧紧缠缚，隐约可以看见两点嫣红。乳沟深深，莹白细嫩的雪丘随她的呼吸起伏。她身姿曼妙，肌肤莹白如玉，竟是个绝美的女子！
　　 啪！啪！两声脆响，高财左右脸同时肿起，他咽下一口口水慌忙背过身道：“急报……太子，太子回来了……”
　　 江充道：“高财，进门之前不会敲门吗！”
　　 高财道：“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江充道：“我给你的钱够多吗？”
　　 高财道：“够，够……大人知道小高的，只要有钱就算您是神仙，小高都不会多嘴。”
　　 江充寒声道：“备马，随我去皇宫看看这微服游历的太子爷到底出去做了些什么！”
　　 太子的车马行至司马门，车马里言笑晏晏。这一个月的路途刘据和白笙游历天下，已然十分熟络。刘据力邀她当太子护卫，形影不离。
　　 江充就在这拦住车马。他说太子，您私自出宫可算回来了。
　　 刘据说，本宫奉皇后娘娘之命出门寻找东方先生仙踪，可算私自出宫？
　　 江充一双丹凤眼瞪着他，忽然瞳孔闪烁红芒，转瞬即逝。刘据头脑一热，神智迷茫。他突然下车赶走车夫，扬鞭策马向帝王驰道方向奔去。
　　 司马门侍卫大惊失色：“太子殿下，这驰道只有陛下才能走啊！您这可是犯上啊……”话说间刘据的车马已经在驰道上飞奔而去，烟尘滚滚。
　　 “据哥哥这条道真宽广啊。可怎么只有我们一辆车马？嘿，你干嘛跑那么快啊。”白笙隐隐觉得不对。
　　 马车速度越来越快，可是刘据毫无控制的意思，拉着缰绳狠狠鞭抽着马，车速愈发变快，眼见偏离正轨要撞向宫墙。白笙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点倒刘据控制住马匹。
　　 “方才那一刻可真是惊魂。我倒是无妨，你要是撞到墙上可就惨了呢。”白笙庆幸得舒了一口气。
　　
　　 四
　　 “太子刘据胆敢擅闯朕的驰道，莫非要造反不成？”朝堂上，刘彻龙颜大怒。
　　 江充道：“陛下臣听闻有些人事后还想贿赂侍卫让他们隐瞒此事。太子犯上，臣倍感痛心，但此事必须以重罪论处，以彰显陛下威仪。”
　　 “江大人此言差矣。太子应是出门前饮酒过度才如此作为，一朝储君怎么能随意处以重罪？”
　　 “是啊，太子为政宽厚，深得民心，为大局计也不应重罚。”
　　 “御史大夫所言极是。陛下近年每每巡游天下，国事都交予太子。期间太子宵衣旰食，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屡屡为百姓平反冤案。即便有过，也是功大于过啊。”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多是为刘据说情。可他眼神迷离，一言不发。
　　 刘彻扫视众臣，内心汹涌——果然如朕所料，太子羽翼渐丰啊。朕老了，如今大汉朝局恐怕都要被这些人左右。
　　 江充见皇帝思虑，立道：“陛下，太子此番最轻也当废黜太子位。臣从不依附于任何人，直言相谏，望陛下体察。”
　　 众臣正要继续为太子申辩，却听皇帝指着江充道：“人臣当如是。太子……闭门思过三月吧。”
　　 李广利、江充等人待要再说，刘彻已拂袖而去。
　　
　　 五
　　 刘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清醒过来的，只是醒来就看到了白笙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打量着他。
　　 白笙说，据哥哥，那个叫江充的人我后来仔细看过了，他绝对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他不是一个人类，他甚至不是一个男人。
　　 什么……白笙你发烧了？
　　 你要相信我。她很危险。
　　 刘据想起那天在宫门口发生的事，依稀记得江充目泛红光。可他的记忆很模糊，一度认为是错觉。
　　 “有人！”白笙飞身出门，几个起落站在了宫殿檐角之上。对面站着一个蒙面黑衣人，手里拿着一个扎着针的铜人。那人看到白笙“咦”了一声，飞身遁去。
　　 刘据道：“穷寇莫追。估计又是来刺杀我的。这两年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之前都是派大把的侍卫来护卫。有你以后才撤掉不少。”
　　 黑衣人径直折回江充府邸，摘下蒙面，敲门道：“江大人。高财遇到高手了，实在不好下手将这巫蛊铜人置放在太子寝宫。”
　　 江充开门：“此事不怪你，我也看出来刘据身边的姑娘非比寻常。这事你不必管了。”
　　
　　 六
　　 江充对着镜子中陌生的脸庞，她很不喜欢这副皮囊，因为越美的脸庞就越让她想起卫子夫——那个害得自己被打入冷宫的女人。由于阴气沉重陈阿娇只能附身在女人身上，于是魂灵就找了个面相俊美的女人寄身，化身江充。
　　 她变作一股紫气，直奔东宫悄无声息地埋下了写着天子姓名的诅咒铜人。
　　 未央宫内，皇帝尚未就寝。
　　 刘彻问苏文：“你说近些年大汉朝笃信巫术导致如此多的命案是不是朕的过错？
　　 苏文跪下连声道：“不，不。陛下英明，陛下所为皆乃为国为民。”
　　 刘彻苦笑道：“跟我那么多年，还是这么会打马虎眼。朕告诉你，山雨欲来风满楼，可要出大事了。”
　　 果然出大事了。
　　 公孙敬声巫蛊事件最新进展便是有人供出太子刘据的甘泉宫地底埋有诅咒天子的铜人，并说太子蓄意谋反。江充奉旨前去搜查，他带来的胡巫一搜之下果然在东宫内找到了施行巫蛊之术的铜人。
　　 江充将铜人在一干侍卫前展示了一番：“太子啊，你看这陛下的名字写得触目惊心！我都不敢念呢。”
　　 刘据惊惧：“怎么可能！这分明是你这狗官栽赃本宫！”
　　 白笙柳眉微蹙，拔剑：“谁敢动据哥哥我便要你们的命！”众侍卫早就听说太子身边的女侍卫武功奇高，个个你推我搡让他人先上。
　　 江充看不下去了，啐道：“没用的东西。高财你带他们守在门外，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高财点头哈腰：“是是。江大人威武，定能将太子绑去见皇上。”率队退去。
　　 刘据道：“现在就剩我们三人，你到底是谁？为何总是构陷于我？”
　　 江充取下簪子，一头秀发柔顺地垂落：“小娃娃，可听你母亲提过十九年前的陈皇后？”
　　 刘据退后几步：“你是……你不是死了吗？”
　　 江充哈哈大笑：“我死了让你母亲那贱人端坐后位，让你这小崽子继承大统？做梦！我乃怨魂所化，天地所生，今日便顺理成章取了你狗命。再颠覆大汉朝，让你那个伟大的父皇尝尝亡国的滋味。不如此，怎解我心头之恨？”她长啸一声，衣衫扬起，鬓发齐飞，手臂忽然伸长数丈，掐住刘据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