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坐在落雨的窗前，我总会想起那丛梅，那丛疏影横斜的珍珠梅——长在家乡小院的篱笆墙下，花蕾圆润，花瓣莹白，润得像凌晨草尖的露珠，白得像中秋月亮的面庞。
　　 我也总会想起她——那个名叫梅香，冰肌似雪、吐气若梅的女孩儿。
　　 梅香与我生于同年同月，是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少女时代的她身材纤细，腰肢柔软，和我一样梳着两条又黄又粗的长辫子，只不过，我的辫子扎得紧，刘海儿留得少，故意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辫子扎得松，刘海儿留得厚，故意让头发乱飞，遮住额头上紫红的疤痕。
　　 梅香有个膀大腰圆的母亲，个子高，肤色黑，脾气爆，说话粗声大嗓，走路虎虎生风，虽然吃苦耐劳、持家有方，但村里人都不喜欢她，小孩子尤其讨厌她。她姓何，名叫何冬银，大家背地里叫她“河东狮”。
　　 “河东狮”乃家中一狮，村里一景，她喊她的两个儿子——梅香的两个弟弟回家吃饭，有个著名的三步曲。
　　    她先是“哗啦”一声抽出竹竿，“咣当”一下推开院门，接着倚着砖垛，横着竹竿，堵在门口，最后右手叉腰，仰头望天，嘴巴大张，亮出嗓门：“白蛋黑蛋喂——快回家嘞——”，只一嗓，全村鸡鸭禁声，喇叭失灵，到处充斥着“蛋——嘞——嘞——”的回音，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远处，马上传回她儿子的应答：“来了——”，“来了——”如果那边回答稍迟了几秒，她喉咙里那个动力十足的小马达，便一股猛劲，重新加速：“白蛋黑蛋喂——你个王八犊子——挨千刀的喂——”。
　　 这次，一准会传来诚惶诚恐的声音，“哎——”“哎——”，接下去就见烟尘弥漫中，两个人影连滚带爬，一边答应，一边抹着鼻涕骨碌回来。如果哪个小子吃了豹子胆，晚回了几分钟，那战鼓擂响，好戏开演，没到跟前，她小蒲扇一样的大手，定会一把揪住他们的脖子，将他们提进院里，按在阶上，扒下裤子，抡起竹竿，一顿猛抽。吓得他们草容失色，鬼哭狼嚎地乱踢乱喊：“杀人啦——”“救命啊——”，声音变声转调、呼地抢天，像是被摁在屠刀下的肥猪。
　　 早起上学，我有时会提前一小会儿出门，绕道和梅香搭伴走，只是摄于“河东狮”的淫威，每次到她家，我都不敢贸然进屋，一定是做贼一样地先扒着门缝看动静，再绕到后窗探虚实，等她扬手叫我，我再“跐溜”一下，闪进房门。
　　 记得暑假的一天，“河东狮”带着两个儿子到亲戚家喝喜酒去了，留梅香一人看家，得知消息后，我欣喜若狂，撒腿就跑。正是七月，院子里的珍珠梅开花了，嫩黄的花蕊点缀花心，乳白的花朵丛生成簇，柔条微颤，轻香细袅。我们钻到树丛里面玩儿，一转身，碰到花枝，缤纷的落英钻进衣领，沾满衣襟，梅香抖落着发辫上的花瓣，忽然扬手撩起一直垂着的刘海儿，神秘地说，“你看看，这是我大弟用铲子砍的，流了好多血。就在这棵树下”，“啊，还疼吗？”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摸摸那紫红的月牙，关切地问。“我六岁时的事，早不疼了”，她笑笑，抬起头，拉着一条葡萄串一样的绵柔花枝，用食指和拇指慢慢捏起一片花瓣，轻轻贴在唇上，含进嘴里。
　　 其实，我早听大人们说过梅香的身世。两岁时，她的亲妈因癌症去世了，父亲老林是个铁匠，常年在镇上干活，很少回家，一年冬天，老林在外村喝完酒后，醉醺醺地给她领回了这个凶悍的后妈和两个捣蛋的弟弟。从此，梅香忙了起来，每天放学回家，大部分时间都要做饭、喂猪、扫院子，还要帮妈妈照顾弟弟们，所以，我每次找她，她都没空玩儿，都有干不完的家务活。现在，听完她低低地诉说，我想不出安慰的话，悄悄从衣袋里，摸出了那条她梦寐以求的粉红缎带，塞到她手心里。让我意外的是，她欢喜地扎上辫稍，照过镜子之后，忽然变了脸色：泪光闪闪，泫然欲泣，抿着嘴唇，一圈圈地将缎带解了下来，踮着脚尖绕到了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条上。自语说：“这树，是我妈生我那年亲手种的，梅香这名字也是她起的，可是它只开白花，好可怜呀”。
　　 由于家务繁重，梅香的学习成绩总不理想，作业完不成，字也写得东扭西歪，像被狂风吹倒的小草。有一回学校组织作文竞赛，她因为头晚照顾弟弟而没能完成，第二天被新来的语文老师当众责骂，撕掉了写了一半的作文。虽然，了解真相后，老师抚着她的肩认了错，道了歉，送了她崭新的作文本，但她还是委屈地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好一阵，还是整天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以至于元旦联欢，班里排演文艺节目时，班主任数来数去，总差一人，最后，才发现她正独自一人缩进角落，躲在桌底，在下面叠手绢玩呢。
　　 上了五年级，班上开展“学习小组”活动，她担心没人愿意和她结对，垂着头坐在座位上呆呆不动，直到看到我悄悄传去的纸条，上面写着“梅香，咱俩一组”时，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朝后面甜甜地笑了一下。
　　 大约是出于感激，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急火火地跑到我家，手里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株珍珠梅的幼苗，十几厘米的高度，根上一坨土，枝头一抹绿。她郑重其事地把沉甸甸的小苗递我手上，气喘吁吁地嘱我要好好栽种，不要弄掉土，碰伤根，不要忘了给它浇水施肥，她一有功夫，就会过来看它。说完这些，她转身就跑，一个趔趄，险些被门框绊住摔倒。刚出大门，又折返回来，她忘了大事——小苗的肥料——一块包在纸包里的豆饼。望着她那汗水淋漓，累得通红的脸蛋儿，我忽然从心底生出浓浓的敬意，幻想着珍珠梅不负她心，长大开花，每到春天，细雨如丝，繁花若蝶！
　　 勉强上到初二，梅香辍了学，原因是“河东狮”伤了腰，整天躺在床上，不能走路，她要留在家里做家务。春天再来时，似乎惦记我，又似乎是惦记她的珍珠梅，一天下午，她来到我家，身上穿着两年前的旧衣服——一条粗条绒的黑裤子，一件小翻领的红毛衣，因为个子长高，衣裤瘦小，更显得她脸庞洁白，身材窈窕。我拉着她的手笑问，“你的珍珠梅开花了吗？”她叹气说：“已经砍掉了，家里房子不够住，我爸要在那盖新房。”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没事，反正你还有一棵，我留着这个呢，咱们给它系上”，像安慰我，又像安慰她自己，她掏出那条粉红的缎带，拽我衣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没想到，这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相聚于珍珠梅旁。这以后，我外出读书，不常回家，再几年，家也搬了，老屋卖给了别人，风雨飘摇中，珍珠梅的事没人在意，更没人知道了。梅香的事情，几番打听，辗转得知：我上高中那年，她的父亲，才四十出头的老林醉酒骑车，落入冰河，不幸遇难，她的小弟读了大学，在北京工作，大弟留在家乡，在原址盖了二层小楼，继母健在，轮流住在两个儿子家。她自己十九岁那年跟着男友到南方打工，在那里结婚安家了。
　　 旧事惊心，思之凄梗，想像着少女时代梅香可怜又可爱的模样，我的心禁不住生出几分凄迷，几多惆怅，春似当年，花开何处，人面何在？我祈盼着，玉瘦香浓，云开日出，梅香过着幸福的生活，她的丈夫爱她、宠她、珍惜她，把她爱成一朵花，一朵馨香的花；把她宠成一丛梅，一丛脸庞洁白，腰肢柔软，丰美秀雅的珍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