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姐在娘家的村西头儿经营了一个小院落，栽了树，养了花，也种了菜，打理的花红叶绿，瓜果满架。要论这小院不仅有形色，亦是有声韵的。前面曾经养猪的圈里，改养了鸡和鹅。姐平时喂得精心，鸡蛋、鹅蛋不少捡。每隔一段日子，我就会趁回娘家的当儿去扫荡一次，总是菜满篮，蛋満筐。
　　 高高的银杏树下，姐又用铁丝网圈了一个小圈儿，这便是大黑、四眼儿和妞妞的安乐窝。大黑的个头比较大，长得威武霸气，浑身的毛像顺滑的黑缎子；四眼中不溜儿，两只耳朵总直直地竖着，让人觉得异常警觉。那眼睛上虬着两块深褐色的肉疙瘩儿，毛也打着旋儿长，我们因此都喊它四眼儿。想想这词儿要是形容一只狗的长相，倒涉及不到褒贬。但用来形容一个人，就明显带着讽刺和嘲笑的意味了。
　　 三只狗里，数妞妞的体型最小，也最机灵，脾性可爱，却有时也可恨。
　　 妞妞是一只毛色金黄的狮子狗。前些年城里流行的时候，价格似乎不菲；但养狮子狗的风潮一退，它们就只能落魄到乡村里游荡了。那原本又长又卷的毛儿也失了优势，变得干涩、肮脏，甚至还不知从哪粘来了柴禾秸儿、树叶和塔棵。
　　 每次到了姐的小院，只要往那笼子外面一站，它们几个就开始上蹿下跳，龇牙咧嘴地跟我较劲。大黑昂着脖子，用眼角的余光睨着我，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嘴巴也很有节奏地张合着：汪汪汪，汪汪汪……声音响亮的能穿透一切。
　　 四眼儿和妞妞虽然个头小，却也不示弱，急得使劲往高窜，用爪子紧紧攀住铁丝网；可坚持不了多久，身子就又出溜下来；立刻再扑上去，不辞劳苦。无论是上是下，那嘴可不会消停。这三股声音绞在一起，高低错杂，是名副其实的交响，无人指挥，此起彼伏，我不用费劲就能捕捉到游走在里面的质感和快感。
　　 看着它们徒劳地在那跟我较量，有多大冤仇似的，真让我要忍俊不禁了。想想这虚张声势一半是出于天性，一半还是由于对我的陌生吧。我们之间隔着铁丝网，我因此并不觉得害怕，故意用目光紧紧锁住它们，挑衅的做着鬼脸。心里不禁暗笑着自己的无聊，却并不曾想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跟它们三个中的谁出现交集……
　　 姐在一边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吓唬它们，顺便把刚捡出来的剩饭菜，舀到它们的食盆里。这三个家伙一见有好吃的，就再也顾不上我了，齐刷刷地低下头，身子往前抵着，不管后腿长还是短，都绷得直直的，往前用着力。
　　 姐一边看着它们，一边忍不住跟我唠叨。
　　 你可别看妞妞个头小，这家伙鬼着呢；每次都用爪子在铁丝网下掏一个洞，刚好够钻出去。一出去就漫天遍野地跑，玩够了才回来。有时候它就在外面的栅子根下，不喊还好点儿，越喊它，它就越往远处撒丫子，跑出去一段后，故意停下来观望着；再喊，它就又撒着欢儿跑远了。跑吧，指不定哪天被谁逮去吃狗肉了。
　　 姐的言语里有无奈也有心疼，在她眼里，妞妞就像一个没说没管的疯丫头，在乡村的广阔天地里逍遥着。它不缺吃，亦不少“穿”，虽比城里的日子少些讲究，却极度快乐。
　　 不禁想到了裴多菲那首著名的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这是人的精神世界里，自由之可贵的程度；此刻的我倒还真不理解，一只狗的思想里，自由又会被看待成怎样呢，会决定着它的喜怒哀乐吗？
　　
　　 二
　　 始终觉得，跟妞妞之间不会有太多的交集。虽然我不讨厌狗，却也并没想过要在家里养一只。动物也是生命，说到饲养，吃喝拉撒都是麻烦；何况我又早已过了容易冲动且不怕麻烦的年纪。
　　 是因为汤大哥家的小黑儿，才让我与妞妞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小黑儿多情。汤家养了它将近十年，结果那天带着遛弯儿，却跟人家一见钟情，跑了。大哥夫妻俩急得扯着嗓子喊，气得跺脚，却也没辙，只能眼巴巴看着它从视线里消失。两人心里都拔凉拔凉的，忍不住骂小黑儿没良心，更没出息，想不到这荷尔蒙的觉醒在一只动物的身上竟也会有这般强大的力量，唉，罢了，由它去吧！夫妻俩一跺脚，气呼呼地回了。
　　 我们很快也知道了小黑儿“私奔”的事。因为了解汤家许多年来待他的感情，便忍不住替大哥大嫂觉得不值，也心疼。正好周末回娘家，再看见溜出来的妞妞，我便不禁豁然一喜，急忙拽拽先生的衣袖。
　　 老甄，快看妞妞！跟小黑儿是不是有点像？
　　 先生歪头端详了半天，有点懵，却也不禁点点头。
　　 那你快拍个照传给大哥，问他要不？
　　 我急火火地催着，心里想好歹有总比没有强，跑了小黑儿，拿妞妞填补一下，也不错。
　　 先生举着手机，给在我们跟前摇头摆尾的妞妞照相。传过去没一会儿，汤大哥来话了：要！
　　 因为整天野地里跑，妞妞浑身是土，毛长得也快擀成毡子了，好在母亲一直帮着捉身上的寄生虫，否则就更惨了。
　　 我们决定走的时候带上妞妞，可是怎么带呢？它跟我一点儿也不熟悉。母亲找了根链子把妞妞拴了起来，绑到当街的一个木桩子上。可是没一会儿，妞妞就又跑到了她的脚边。妞妞体型小，瘦脖子左右一摇晃，就从套里褪出来了。无奈，母亲只得找来了一个大大的尼龙袋子，打算把妞妞装进去，免得我半路上犯难。我虽然怕把它闷住，却因苦于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只能作罢。
　　 坐上了车的后座，我把袋子揽到膝上。当时正是夏天，天气很热。一开始妞妞卧着，还算老实；渐渐的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开始哈哧哈哧喘粗气，像拉风箱。妞妞越来越焦躁，我的膝头像燃起一团滚烫的火，急忙用手抚摸着，柔声细语地安慰：妞妞，乖啊，再坚持一会儿。
　　 妞妞的心跳得厉害，喘息间的挣扎也越来越激烈，我甚至感觉到它颤抖的身子开始抽搐、挺直。真怕它就这样憋死了，我焦急地喊先生。
　　 好在离得不算远。先生把车停到了人行道旁，对面就是汤大哥家的楼了。车一停，我立刻就将袋子拎下来，手忙脚乱地解开，把妞妞从窒息里解救出来。
　　 重见天日，又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妞妞，没一会就有了精神。它贴着道旁四处闻着嗅着，我牵着链子在后面跟着。汤大哥远远地朝着我们走来了，寒暄之后笑着接过了妞妞。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妞妞很茫然地在前面走着。全新的环境里，它明显有些不适应，夹着尾巴蔫头耷脑的，再没了往日的神气活现。身边陌生的一切，让它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怕它害怕，汤大哥就那么好脾气地在它身后跟着，陪着它转……
　　 我忍不住有些心疼。但想想大哥一家都是爱狗的人，妞妞不亚于是到了蜜罐子里。
　　 以后的联系就大多是在微信了。
　　 汤大哥第二天就带着妞妞去了搜狗宠物店，给它洗了澡，又理了新发型。从照片上看，妞妞洋气多了。汤大哥给妞妞准备了鸡肝和火腿，但妞妞每次都吃得很少，腼腆又细致，全没了在姐家抢吃剩饭的肆意。
　　 只要我一问起妞妞，汤大哥定是赞不绝口。
　　 妞妞真像个大家闺秀啊，从不在房间里随便拉尿。跟你嫂子亲些，估计是在你家里的时候，老母亲和姐姐照顾的比较多吧。你嫂子喜欢着呢，几乎把妞妞当老闺女了。
　　 汤大哥没完没了地跟我夸着，言语里是掩不住的疼爱和自豪，让人觉得妞妞似乎比一般人还通情理。可无论他怎么夸，我都半信半疑。以前在姐那儿，妞妞可是铁网子都罩不住的疯丫头啊！想象里，该把那个家折腾到天翻地覆才正常些，怎么可能忽然就变得文静了呢！
　　 汤大哥还说，虽然好吃好喝好招待，看得出来妞妞却并不开心。她时常端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往远处眺望，若有所思；只有带它出来玩的时候，才会显得高兴些。
　　 汤大哥说这些的时候，说实话，我还是不信，一只狗怎么可能会有这般丰富细腻的情感呢。想想此刻的妞妞，拥有着世人眼里庸常的幸福。先生我俩甚至逗趣说：没想到村里的“柴禾妞儿”一不小心就成了城里的“白富美”，这变化即使搁在人身上，也是难得一遇啊！
　　 我们都从心里觉得妞妞是被善待了，享福了，可却真没想过，这一切是不是她所需要的，也许，仅仅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吧。
　　
　　 三
　　 转眼又到了秋天。在相处了近两个月后，妞妞跟汤大哥一家人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只要嫂子一招呼，她立刻就会跑过去，用有些发了福的身子腻着，伸出温润的舌头舔嫂子的手，嘴里还会咿咿哦哦地撒着娇，像吃奶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娘。
　　 可是喜欢归喜欢，汤大哥的女儿小雪就要生宝宝了，为了照顾女儿，妞妞的离开又一次成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那天我们还是在路边等着。远远看汤大哥牵着妞妞走过来。新换的链子从背上交叉着兜住肚子，比以前的舒服多了。汤大哥有些歉意地笑着，把链子递到我手里，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着，一边又一句句地嘱咐，把一大兜火腿肠悄悄塞到我手里。
　　 妞妞没有像来时那样挣扎，挺顺从的让我抱着上了车。它的毛又长了些，贴上去暖茸茸的，煞是可爱。仅仅不到两个月，妞妞不仅干净，也确实变得文静了。曾听谁说过，小动物会始终记得带它去一个新地方的那个人，认定成主人。此刻妞妞的温顺倒似乎验证了这话中的道理。
　　 妞妞很安静地坐在我怀里。过了大厦南下坡，我忽然意识到哪儿有些不对。是妞妞出奇的安静和沉默吧，一动不动，更没有一丝声响。这一切发生在一只狗的身上，真显得有些不寻常。
　　 我摸摸她的脑袋，温柔地叫她。她还是那样沉默地坐着，没有丝毫回应。妞妞这是怎么了？我疑惑地低头看她的脸。
　　 她就那样木然地让我抱着，一对前爪有些疲惫地搭在我的胳膊上，目光柔和又茫然；可是忽然之间，我才发现那眼底正浮动着泪光。那一刻，一只狗的离愁别绪竟深深地触动了我，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抽痛，忍不住拍着她的背，喊她“妞妞——，妞妞——”，又故意用手去触碰她的小爪儿。
　　 她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把爪子挪开。那冷漠和麻木的神情，根本就是无视我的存在。她的表情里只有前途未卜的茫然和冷漠，似受了莫大刺激般的人一样万念俱灰。
　　 老甄，你快看看啊，妞妞咋这样呢，像是哭了！说到这，我竟也忍不住跟着心酸，眼底泛起了潮湿。
　　 先生一脸的惊疑，扭头看着妞妞。这小东西！他也被整得有些哭笑不得了。
　　 要不咋说小动物不能随便养呢，养长了真跟家人一样啊，她懂感情，你就更愿意动感情，结局早晚都是伤！想想当初咱们把她从家里带出来是费了多大的劲啊！那时她是真不愿意走，可是现在，你看她还不是一样的舍不得。但今天去哪儿，恐怕她已经不关心了……
　　 先生的一番感慨也让我感同身受。眼前的妞妞木然而悲戚，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她没有丝毫的挣扎，只无声地等待着命运。她空洞茫然的眼里，始终泅着那一汪泪儿，既不往下淌，又不会被沉默淹灭。
　　 说实话，妞妞这表现是我始料不及的；想想这些天的经历，我也不由得为她心疼。一只狗实在没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命运，除了顺从的接受。
　　 现实里，我也是第一次见识了一只狗的感情，竟然是之前的我，想不到的深邃和隐忍；她内心里的难过无声无息，哀而不伤。
　　
　　 四
　　 车终于停在了娘家的大门外，我把妞妞放了下来。
　　 她似乎感觉到了身边的那丝熟悉，有些兴奋，刚刚还犹豫沉重的步子，忽然就变得轻盈欢快了。她轻车熟路，勇敢地一路往前冲锋，穿过堂屋到了前院，终于见到了父亲和母亲。这下她算是真开心了，眉飞色舞的，那尾巴竖成了绒绒的掸子，左摇右摆叫个欢实；嘴也咧开了，咿咿哦哦的，是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娇嗔。
　　 前段时间刚打院墙，院子里的砖头瓦块还没彻底清理干净。母亲正蹲在台阶上忙着，一见我们，也不禁喜上眉梢。妞妞才不管老两口有空没空，高兴的一会攀上母亲的膝盖，伸出潮乎乎的舌头亲昵地舔着；一会又扭身跑到父亲正站着的地里撒趟欢儿，跟半路上瞬间判若两狗。
　　 妞妞终于知道，在外漂泊了一番后，她这是又回到了家里。
　　 我跟爸妈说着妞妞半路上的表现，一边挺欣慰地笑着，一边又忍不住抹去眼角泛出的潮湿。在我眼里，妞妞从来没像此刻这样让我觉得亲近，觉得平等，觉得该被像亲人一样的心疼和尊重。她的隐忍、通人性，终于让我知道了一只狗也同样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纵使他们不能像人一般的用言语去表达……
　　 老妈，汤大哥和嫂子都舍不得妞妞呢。妞妞也忒懂事，忒有灵性，您一定要好好待她，咱儿别再把她送人了。
　　 我一遍遍嘱咐着母亲，心里是对妞妞满满的爱怜。
　　 回到母亲家的妞妞，又继续过她幸福自在的生活了。母亲没再把她送回到姐那头。一开始是拴在车库里，每天下午总要带着她出去溜一圈儿；侄女涵儿也喜欢妞妞，一个小小的人和一只小小的狗，就那样美滋滋地在母亲前头跑。
　　 后来母亲干脆就不拴着她了，天高地阔，任妞妞自由自在地去耍。她想去姐那头了，就颠颠地跑去；姐总会喂她一些吃的，然后再跑回来。她还时常会钻到圈着大黑和四眼儿的笼子里，三只狗就那么无所顾忌地滚到一处，互相撕咬、扯皮。
　　 现在回娘家，妞妞看见我们可亲了。只要一下车，她定是摇着尾巴凑上来，非先腻乎一下。看来，她真是把我们认定为自己的亲人了。毕竟有那么两回，我们曾甘苦与共。
　　 就这样，妞妞的命运兜兜转转，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可是我相信，那段日子也一定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经历往往会使人更懂得珍惜和感恩，我想，妞妞的内心里，也一定是感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