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奖金“征文】秋水(外一篇)
一、秋水
秋天的到来,把村庄涂抹成了一层淡黄,村庄四处的树都秃着头,蜡黄的落叶,带着深秋的气息从树顶飘零而落。
秋天的村庄,是安静深沉的。经过夏秋两个季节忙碌的收获,村里的人终于闲了下来。老妇与儿媳窝在屋里纳鞋帮,抬头望天,准备着隆冬的来临。老头儿双手伸进袖管里,缓缓地往茶馆走去。
秋天村庄的天空很深,深到时间的深处。年迈的老人不经意间的一声咳嗽,带着一种悠远的眼神,也是那么的幽深。
秋水,是不需要那么焦急地等待的,它就那么悄然来临,在老人的咳嗽声里,在孩子们左右张望的眼神里,它就那么悄然来临了。秋水轻轻地来了,落在村里的人身上,转瞬便无了踪影。
秋水再次来临时,已带着丝丝隆冬的气息,脚步不再那么的轻飘了,而是噼里啪啦浓重地敲打在树上泥巴上。在秋水里,抱着书包在小路上的小孩子开始大跨步地奔跑起来,大人挑着铁桶快速奔跑着,身边响起了久违的叮当声。
一连几天的秋水,山一样绵延起伏着,时缓时急,时断时续。村里中央那个有十亩地那么大的池塘,就这样涨溢了起来。
安静沉稳的村庄,在秋水里在水的漫溢下变得充满生气起来。如果说秋水来临前的村里是内敛深邃的,那么此刻的村里就是奔放热情的,仿佛一个久经世事的老人偶尔那一抹纯真的笑。
远远地,三娃就看见一条鱼的影子晃出了深深的池塘,晃进了开阔的空地。十几个村里的孩子盯着水的动静,偶尔草丛里啪啪的响声,便会引来一阵骚动与开怀的笑声。不知名的鱼儿,成了村里孩子追逐的对象。
胆大调皮的孩子尾追鱼至池塘边缘水深处,一心恋着快要到手的鱼儿。一不小心一个趔趄就掉进了水深处,整个身子立刻没入水里,两只手左右拼命地拍打着,会水的大人小孩见了立刻跳入水中,不一会儿就把人救了上来。被救上水的孩子呕吐着,口里掉出了一条小鱼来,一旁的孩子见了,大笑不止。
最终还是有孩子掉入了水深处,不见了踪影,一天的打捞之后,才把孩子拉了上来。孩子在水深处躺了一整天,秋水把他变成了一条雪白雪白的鱼。鱼吞吐着泡儿,只是不再有呼吸了。
年迈的老人望一眼离去的孩子的身体,怔怔地望了天一眼,而后双手缠绕着放在背后缓缓地往回走着,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秋水,就这样在村里人的若有所思里渐行渐远了,却始终没有离开,它躲在某个偏僻的地方,等待着冬的来临……
二、太阳照在墓地上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格子照进屋时,父母亲就扛着锄头下地了,他们丢下一句话给我就走了。我在屋里转了几圈,把黑白电视打开,看了几眼又关上,而后爬上屋后高高的草垛不停地张望。我看见村里和我这般大的孩子都跑地里去了,他们扛着锄头在满是露水的小路上左右摇摆着。他们不是真正去干活的,我知道他们是去吃包子的。太阳升到半中腰时,村里的老王就会把包子搬到地里,一个一个地卖。我使劲踮着脚向更远的地方望着,可什么新奇的东西也没看见,只看见一块块土坯隐藏在山间,露出半个额头。
没有孩子,没有大人的村庄,一下子空了,只剩下我,还有一大群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他们干了一辈子的农活,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了。我看见他们扛了一辈子的锄头被扔在幽暗的角落里,发出亮闪闪的光。他们用一辈子的时间把锄头磨得那么亮,锄头却把他们的骨头磨锈了。我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会听见嘎吱嘎吱破碎的声音。
他们不和我说话,他们不知道跟我一个小屁孩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我只看着他们,他们靠在草垛旁,手里卷着草烟,钻进懒洋洋的阳光里,偶尔咳嗽一两声。他们也很少说话,抽一口烟,然后眯着眼睛望一眼缓缓上升的太阳。一整天,他们就靠在草垛旁抽抽烟,看看太阳。
我爬上高高的草垛,稳稳地坐在上面,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人,我却总也数不清。最后,我发现少了一个人。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却始终张不了口。我不时地张望着。一天、两天,许多天过去了,他始终没来。我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草垛旁还留着他的位置,坚硬的稻草被他坐皱坐软,然后沉下去,形成一个凹字形的模样。那个人走了,只把他屁股的模样留在草垛旁。很快,我发现那个空着的位置被另一个老人代替了。
几年后,我看见草垛旁依然坐着六个老人。我细细地打量他们,发现是另外六个老人。他们瘸着腿,有一个还瞎了一只眼。他们代替了起先的他们,重新把稻草坐成他们自己独有的模样。
后来,我游荡在城市,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城里人闭着眼睛时,我就睁着眼睛。他们刚开始进入梦乡,我早已从梦里走出来。我的梦里粘满了村庄的影子,我刻意让自己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于是,黄昏成了我的早晨,早晨成了我的黄昏。我在黄昏里满脸茫然地醒来,在晨曦里一脸疲惫地睡去,脑子里装满了整个村庄……
醒来,我就靠在阳台上发呆。我看着黄昏时分的最后一缕光线瑟缩着步子从这栋楼晃到那栋楼,影子逐渐缩短,最后吞噬在一片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沉沉的黑夜,隔在黄昏与晨曦之间,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穿过黑夜又再次抵达黎明。人从未知黑夜里走来,经过长途跋涉,而后复归于未知的苍茫。黄昏与黎明只一步之隔,就如生与死之间。
我忽然又想起了他们,那群靠在草垛旁钻在懒洋洋的阳光里的老人,想起他们抽烟的姿势,还有那一声声沉重而又缓慢的咳嗽声……
城市的风,刮了我满身的风尘,我苍老了下来,而后重返村庄。我把锈迹斑斑的锄头又捡了起来,而后踏上落满风尘的小路,走进田地,一锄一锄地刨下去。累了,我就躺在一旁干枯的稻草上。有时,一不小心我就睡着了。醒来,我发现山上还有许多人跟我一起睡着,只是我睡着时还做着梦,他们曾经也是睡着觉还不停做着梦的人。
收拾完东西,我就缓缓地下山了,拖着长长的重重的步子。
转身回头,我看见黄昏的缕缕光线照在那一个个凸起土包的墓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