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雪粒如沙，天地苍茫。
　　 冷空气从袖口领口鼻孔耳孔等一切可以进入的地方钻进我的身体，感觉骨头都是冰凉的铁棍了。
　　 我驾驶着没有棚子的宗申牌机动三轮车，后面的露天车厢里坐着裹着棉大衣缩成一团的老婆，从反光镜里可以看到，细沙似的白雪已经把她冻成了一座美丽的雕塑。
　　 我和老婆去五十里地开外的村庄送货往回急赶，公路上车辆极少，待拐上离自己村庄四五里地的乡间土路时，一个行人也见不到了，只有在公路两边颤抖的树木和打在脸上生疼的雪粒。
　　 我正透过雪雾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的路，忽然看到前方约十米处有一辆自行车歪倒在路中央，旁边有一堆积雪在蠕动。我惊疑地停车，跳下来，身上的积雪如铠甲被震碎一般一块块掉落下来。
　　 老婆埋怨道：“停车干啥，挺冷的，快回家炒个菜，喝点热酒，围着炉火暖和暖和。”
　　 我指着那蠕动的积雪说：“那好像是人，快下来看看。”
　　 老婆也抖落掉身上银白色的铠甲，好奇地跳下车来，跟在我身后去看个究竟。
　　 那确实是一个人，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蜷缩成一团被积雪覆盖着，腿部的雪地上有冻成冰的殷红的血块。
　　 老婆用口里的热气哈着手说：“一个酒鬼，喝大醉了，还受了伤，应该不是远处的，看看是咱村的啵？可别冻死了。”
　　 我弯腰伸手拂去那人脸上的积雪，顿时目瞪口呆，立即起身慌忙拉着老婆回到车旁。
　　 老婆着急地问：“你咋了？那人死了？看把你吓得。”
　　 我凑近老婆的耳朵，惊慌地说：“还有气呢，你猜那是谁？”
　　 “谁呀？”
　　 “李霸天。”
　　 “啊，是那个大坏蛋！”
　　 “你说咱救不救他？”
　　 “救他？还不如就一条狗呢，你忘了肩膀上的伤疤啦？”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那上面就有几年前被李霸天用铁锨铲得伤疤，一股埋藏已久的仇恨油然而生。想当年，如果不是自己躲得快，那凶恶的一铁锨必定铲开我的脑袋，让我含恨于九泉之下。我凭甚么要去救一个想置我于死地的仇人呢？况且，这个李霸天简直就是个村霸，兄弟三人仗着身高力大，在村里称王称霸，无人敢惹。死了吧，死了吧，老天有眼，要冻死他，给全村除去一块害。
　　 我狠了狠心，一跺脚，给老婆使了个眼神，低声说：“快走啊。”
　　 老婆得到我的命令，飞身跳上车厢。
　　 我骗腿上车，手摁电动打火按钮起动油门，三轮车嗡嗡嗡响了几下没能着火，连着试了几次还是不行，最后指示灯显示没电了，真他妈日怪！我干脆换脚踩打火，扑棱棱，扑棱棱，扑棱棱……，一直踹到冒汗，还是发动不起来，我气急败坏地捶打着油箱。
　　 老婆见我着急地满脸是汗，跳下车来凑近我，神秘地说：“赵虎，是不是撞鬼了？”
　　 我累的张口气喘地说：“大白天，哪来的鬼？”
　　 老婆拽拽我的手，朝李霸天的身躯瞅一眼，低声说：“那个坏蛋可能是死了，魂灵还没走呢。”
　　 我赶紧从车厢上拿起一个塑料袋子，围着车子乱抽乱打，试图驱赶那个坏蛋的游魂，觉得差不了，就再次去发动车子，又踹了三四十下，还是打不着火。
　　 老婆看着我的样子嗤嗤笑起来说：“刚死的鬼魂三日不散，我看他是缠上咱了，要不咱就行行好，把他的尸首拉回他家吧，看来他是不想做个冻死鬼啊。”
　　 我忧虑地说：“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真是冤家路窄啊。我只是担心他的家人讹上咱，诬陷是咱把他撞死的，要是有人给咱作证就好了。”
　　 老婆说：“那就让老天爷给咱作证，咱可是好心好意的，可不能好心当了驴肝肺啊。”
　　 我就仰脸朝天大声喊：“老天爷，既然您老人家让俺遇上这个事，您老人家可一定要给俺作证啊，可别让俺这善良人惹祸上身呀！”
　　 说完，我和老婆面朝南天门方向虔诚地鞠躬施礼。一阵狂风卷着雪沙呼啸而来，树梢发出尖利的哨声，声音里仿佛裹着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们放下思想的包袱，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李霸天的身边，剥去他身上的积雪，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连拉带拖地把他抬上车厢。一不小心，车帮子磕了他的头一下，他竟然“哎吆”了一声，把我俩吓了一跳，以为是诈尸呢。我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才感觉到这坏蛋还没死。当时我就想，既然是个活人，就往活里救吧，干脆把棉大衣脱下来给他裹上，把几个塑料袋子垫在他的头下。我老婆本来就是个善良的女人，见我如此对待一个仇人，她也毫不在乎地脱下大衣给李霸天盖上了。
　　 我继续上车打火，忘了加油门，连踹了二十下，竟然响了，真他妈日怪！后来问起修摩托的师傅才明白，当时打不着火可能是油门加的太大，过量的油把火花塞的电火淹灭了，所以没加油门，连踹了二十下，油少电旺，反而着火了。我就感叹的想，总而言之，那天就是李霸天这个坏蛋有命啊，天不灭曹啊。
　　 那天，我们把他拉到大门口，砰砰砰敲开门，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出来见状很是吃惊。我赶忙解释事情的经过，主要的意思是，他可不是我门撞坏的，我们是好心把他救回来的。
　　 他的儿子恶狠狠地说：“那是谁撞的呢？等我们调查好了，非干死他不可！”
　　 我和老婆面面相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帮着他们把李霸天抬进家里，连一口热水也没给喝，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得到，她们那冷漠的目光令我俩不寒而栗。
　　 从此以后，我和老婆便生活在惴惴不安的情绪里，担心某一时刻，李霸天突然领着一家人来找我们算账。唉，我们救了人，却生怕被救的人来找麻烦！这就是善良者的悲哀吗？
　　 春节，我们是平安地度过了。春天、夏天，我们又平安无事地度过了。
　　 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终于来到了，收完了玉米，耕完了地，就要播种小麦了，我俩担心的事终于不请自到了。
　　 那天，我们请来了播种机，正准备播种。李霸天领着他的老婆儿子还有两个兄弟，呼呼啦啦地来到我家的地头上。他们扛着铁锨、镢头，还有尺子，还推来了几袋麦子。
　　 老婆赶紧跑到我的身边，交给我一把锋快的铁锨，怒气冲冲地说：“看到没有？来欺负人了，赵虎，不要怕，待会打起来往死里铲，生生死死，坐牢赔钱，我王亚娟陪着你！”
　　 我也是热血沸腾，坚定地说：“亚娟，这回打仗我豁出去了，一定要让敌人滚出我们的土地！”
　　 既然这场战斗在所难免，我们就勇敢地面对吧，我们攒足了力量，握紧了家伙，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
　　 李霸天用镢头刨出我们两家的界石，然后用尺子丈量我的土地。
　　 我紧握着铁锨，大踏步走上前，厉声质问：“李霸天，你为啥刨出界石，为啥丈量我的土地？”
　　 李霸天扔下镢头，倒背着双手，笑嘻嘻地说：“赵虎老弟，这些年你少种了五十公分的地，你可知道？”
　　 我气呼呼地说：“咋能不知道？咱两家不就是因为这五十公分土地，打得头破血流吗？你看看我肩膀上的疤拉，不是你铲的吗？咋着，今天还想打？别看你人多，我也不怕，我敢玩命，你敢吗？”
　　 李霸天赶紧摇头摆手说：“不不不，赵虎老弟，这些年我愧对你啊，这界石我今天就退回来，还你的土地。”
　　 我老婆走过来，连讽带刺地说：“呵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南霸天’还能改好了？可别回头一后悔又把界石挪过来，说我家多种了你的地。”
　　 这时，满坡里干活的人都凑来看热闹了，新鲜的土地里站满了男女老少，人们似乎都在等待一场激烈的战斗。
　　 李霸天的老脸一红，嘿嘿笑着说：“放心吧弟妹，从今以后，咱们两家地邻一定会搞好关系，和谐共处，推来的这几袋麦子就算这几年的补偿吧，别嫌少。”
　　 我闪着极不信任的目光看他身后的人，他转身训斥道：“人家不计前嫌救过我的命，大家快给人家赔不是！”
　　 那些人一起给我鞠躬，高声喊：“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没等我说话，李霸天撸起袖子搬起界石走到自己的地里，畅快地喊道：“干活啦！”
　　 我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老婆抚摸着那几袋麦子，高兴的笑了。
　　 一看没戏了，人们嘻嘻哈哈的笑着议论着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