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相逢的，然后相谈甚欢，一男一女，最终约见于两列火车都要经过的车站。
　　 那是一个小小的车站，甚至在中国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名字，却赫然写在列车运行图里。短短几分钟，来不及下车握手，只能隔着二层透明的玻璃相互挥手、致意，知道对方是谁；然后告别，然后天涯，然后，重新返身于网络的捷径。这是一条带着现代气息的人生方向，现代到我们只熟知对方被收藏的网名，甚至不情愿打探对方的真实生活。
　　 站车上，他们同时注意到一对年轻的情侣，俩人紧紧拥抱又亲吻拉手，然后又在汽笛声中无奈的松手挥手，最终贴在各自的窗口上，依恋地摇着手，目光互送着对方，分别踏上两列开往不同方向的高速列车。
　　 人生需要道路，更需要道路上的方向。道路成为一份闪亮的指引，就像蓝底白字的路牌和站牌，是方向的力量和蕴藏给予我们的启示。我们会隔着一方小小的天涯，也隔着一座城市的纷繁，甚至隔着一条繁华的街巷，终于找到了路，找到生命或远走或近行引路的方向。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世界上有很多道路，都是拥有着方向的地方，才是你想去、想住、想羁留一生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熟悉的风景，有可以留你的人。尽管，有时我会背驰而行，会带着简单的行囊旅行，越来越远地离开熟悉的家乡；然而，我的世界与你的仍然组合着前行的方向，方向一次次地回归，方向一次次地伸出手来，让我们找到了彼此的路，也拥有着彼此的欢乐。世界上有很多的路，或是东西，或是南北，抑或是南极北极赤道线，它们都与你一样拥有着方向。
　　 面对方向，是走还是停，握紧还松手，于人生而言，岂管情愿与否，都是一份被注定的路。这是看得见、看不见的路，就修在眼里、心里，也在脚下。遥远的、短促的，是路；隔着一杯咖啡凝眸的距离，是路；隔着一条街道擦肩而过的见面，甚至隔着一扇列车窗口的顾盼，它们都是路，都以相逢或错过的方向，构成了我对你的方向。幸福的、疼痛的，喜悦的，麻木的，相伴一生的、分手远离的，爱恨交织在一起的，它们都是路，都是面对你之后我对你的方向。
　　 生命里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没有舍不得的据有，甚至没有过不去的苦难，没有享受永久的幸福。所有的来和所有的去，都会坐在一列飞快的列车里，从不会在某个站点停下来不走，也不会在一直不停地走下去不停，这是方向的诱惑，或是方向的活力。尽管时光在流逝、糟糕很生活，苦闷而焦虑，在不堪承受的过去，一切其实还是路，没有改变什么；还是你来你去、你拿你丢、你走过你路过、你停步或疾行时，一路上纷纷留下的方向；谁都能把自己的路走长走短，但是，谁也无法用一人之力去改变方向的坚定。
　　 很多情侣，爱时的山盟海誓，慢慢才能走近彼此的生活；很多夫妻，日常的生活会销磨尽曾有的激情；诸种分手，即使无法记住他们挽手走过的路，却能明确无误地标出他们走出的方向。方向，往往会将人引入一个你并不知晓的境地，在一份意外的感受里，你会完整真实地记录着自己的真实。
　　 历史也是一种方向，一把二千年前的灯盏，即使埋在古墓里被水与潮汽，甚至被时间弄得锈蚀斑驳、几不成型，当重新摆在人的面前时，却依旧会以灯的寓意，给出一份拥有时光才会拥有的方向。它们固执地用不可阻挡的力量，成为金属、羊脂、火焰和陪葬者凝为一体后，共同拥有的方向。有时，在草原上生活久了，才会发现草原上的植物和动物，它们天然都具备着人所失去的敏感和方向。牧民们总是说，再笨的羊群吃草时，即使走的再远，同样会拥有回归家乡的方向。尽管羊群盲目、驯顺而且满目浅浮，然而，草和草的营养，还是永远注定着它们的方向。
　　 生命同样是看不见的一条路，是来的和去的路，也是来与去之间的路，是生与死之间容不得思考，顾不及忧虑的方向。我们曾经怀疑生，也怀疑过活，甚至迟疑着死，或者站在异乡的陌生里一脸慌张，那是我们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所有的方向都是有着阳光照射的地方，是地球的源头和生命的初始。
　　 城东的博格达雪峰，神圣庄严，若隐若现，以天山山脉最高的符号，成为新疆一种骄傲的象征和标志。走向它的道路与凝视它的方向，有一个很长的时期，几乎构成我早起晚归必做的一件事情。早晨凝望着迟缓庞大的太阳球体，披满一身的耀眼金光，费劲地一寸寸爬上它的顶峰，然后大地泼水一般，均匀地普照着乌鲁木齐这座遥远的城市，给所有街道、楼群和行走的车流人潮，重新标出明天和前天和今天的同一方向；沿着这条方向，从一个居住的小区出发，走过一条属于违章建筑的狭长巷道，我被挤进拥挤的公交车里，虚弱地充当着一张纸片抵达着上班的地点，爬上水泥钢筋的高楼，从它规整漂亮的窗口中，遗忘掉置身其中的逼仄空格，放弃对寂寞的抵抗；其实，我不仅虔诚地祭拜着它，也是在瞭望中搜寻着自己的方向。晚上，悬挂在西边的太阳稍做停顿便疾速地落下山峰，将华丽和深沉的旋律交付灯光。此时，华灯初绽，归巢的人潮如水，涌动在每一条粗粗细细血管般的巷道里；重新坐在公交车明暗交替的车厢里，疲惫的车辆，打着哈欠的路人，竭力向前流淌着，汇成一条无言的道路；色彩重叠的路上，仰头看楼群，通亮的窗口依照某种速度，次递而迅捷地熄灭着，标志着今天的日子已经结束。
　　 看着高耸的山峰在云团中，以神灵的肃穆笼罩着清晨的隆重显出，又在傍晚时分恍如梦境地隐去，我更像一尾潜入深水里的小鱼，将对生命饱满的抒情，变成一串从下而上分离破碎的泡泡。我爱这座山峰给予的方向，就像大地给予农夫、草原给予牧民的礼物，命运给我一份由衷的恩典，是让我知道这条山脉、这条河流，这座高峰大容量含着的神秘力量。
　　 一直觉得，住在这儿那么久了，再不写一写这座城市，真要欠下这个城市、这座雪峰一笔巨大的人情债。走进时光铺成的方向终点，乌鲁木齐的夜色永远是楚楚动人，即使寒冬凛冽，大地的生命停止了活动，红色的长裙和矫健的步伐，还有银子般的欢声笑语，仍然会舞动摇曳和纷飞在洁白的雪地上。排列整齐的灯光，排列零乱的灯光，单独守护黑夜的灯光，置身在恰当的黑暗里，带着诗歌的想象力、充满舞蹈的唤醒声，鼓动着斑斓的色彩滚淌而来，像一群浓妆艳抹的维族姑娘，闪身走过后给人们留下一路浪漫的美妙。落光了树叶的枝条上，或清或烈，或浓或淡，或亮或暗地映衬出霓虹灯影温暖柔曼的欧式抒情，透露着中亚腹地才有的异域风情。刚烈的风顽皮而且耐性，一次次掀起男人头顶上的冬帽，把零乱的长发拉直扯长，成为风自己走过的方向。积雪厚厚地铺满深浅不一的街巷，随后又被人们的脚足踩得吱吱乱喊，向闷头走过的西北风大发着脾气。从楼上窗口探出身子大发火气的家长们，谁也叫不回玩在雪地里堆雪人、挤雪蛋、打雪仗的孩子，引得邻家妇女们彆着嘴巴吃吃地笑声一片。
　　 所有人间的声音、色彩和图形，所有内心的温柔、痴情和热烈，都来自于我对你的方向，成为向你铺开的路。有时，生命就是我的方向，就是我的道路，一条条道路沿着方向，交错之间构成了我的命运。
　　 置身天地之间，思索如此顺畅。我会注视每一个人，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个鸟禽走兽，它们如此地充满着向前、向上的力量。然而，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样，喜庆于开始的诞生，苦恋于结尾的死亡。如同伴随万物生长的人类，诞生的快乐，总是迟缓于生命的结束。
　　 人生就是最大的方向，最长的路。也许世界上最大的方向，正是需要用生命加以佐证的道路。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