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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如梦令】红梅市场的女人(征文·小说)


作者:沧浪夜雨 童生,816.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40发表时间:2018-01-05 19:15:20


   “里面还有人吗?进去了啊!”她左手握着瓶硫酸,右手拿着钢丝刷站在男厕所门前。
   一阵风裹挟着一声狗吠穿过厕所的窗子向她吹过来。早春薄暮时分,红梅市场已经打烊,唱了一整天的高音喇叭终于停歇,邓丽君甜腻腻的歌声依旧在耳畔萦绕。
   虽说用硫酸清洗过无数次便池,可是当气泡翻腾白烟弥漫的时候,心还是怦怦乱跳,然后是一阵眩晕。烟雾总令她想起那次爆炸,一声惊天动地的声音之后一大团烟雾很快扩散开来,几乎笼罩了整个厂区。当她意识到响声来自宋明的车间时,她的世界变成了黑夜,她什么也看不见,晕了过去。
   前些日子传言红梅市场要改制,管理方式上将有变化,这让她恐慌不已。她从早到晚尽量不离开公厕,好像这样就能守住这份扫厕所的工作。
   那天去市场办公室领取硫酸——市场是由先前的化工厂改建的,市场办公室就是先前的化工厂办公室。何主任对她说:“公厕将要承包到人,你的工资不再由市场发了。”他开了柜子锁取出一瓶硫酸,“这是最后一瓶,以后扫帚、簸箕什么的都得自己买。”
   她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承包厕所需要缴两千块保证金,你得赶紧缴上来。”
   “两千?”她下意识地抬手摁了摁口袋。
   “顾慧,你家宋明是能拿低保的吧?”
   “嗯,但没多少钱。”她的两只手绞着衣角,心里盘算着,如果少了这四百多块钱的工资,宋明的药怎么办。
   “我听说局里给了五万块钱工伤赔偿金?”何主任问。
   “只拿到了两万,我们结婚用得差不多了,还有三万块钱是白条,局里总说现在没钱。”
   “两千块钱保证金你总拿得出来吧?这以后赚的钱,每年只要缴一些钱给市场就行了。”
   “可是——我——”
   “别可是啦,好几个人想要承包公厕,我这是照顾你呢。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早给我一句话。”
   何主任将硫酸瓶搁在办公桌上,坐了下来细细打量着她:“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六。”
   “啧啧,宋明那个半残倒蛮有福气的,只是苦了你——”何主任目光忽然灼热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向太阳穴处漾开,散入他稀疏的发鬓里。
   “何主任,我走了。”她躲闪着何主任的目光伸手拿桌上的瓶子。
   “小心了!”何主任倾起身子,拿起瓶子递到她的手上。
   他的手掌肥大,几乎整个瓶子都在他手里,她只得用两根手指捏住瓶颈。
   “这样怎么行?这可是危险品!来来来,拿好了!”另一只肥大的手掌牢牢将她的手指围拢起来,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
   蓦地血直往脸上涌,她回过神来拼命用力挣脱那只纠缠的手。窗外有人影走过,那两只肥大的手突然就放弃了,可是瓶子谁也没抓稳,落到桌上向一边滚去。
   “啊——”何主任猛地站起来欠着身子伸长胳膊抓住了即将掉落的瓶子。
   “你怎么搞的?”何主任吼道,眼珠像死鱼般暴突,额头沁出了汗珠。汗珠将稀疏的头发粘在了一起。
   “哦——对不起——”她用双手接过硫酸瓶赶紧离开了办公室,小跑着穿过走廊,一路往厕所跑去。她试图急于摆脱着什么,“两千”、“上缴”、“半残”这几个词却是她怎样也摆脱不了的。
   她用钢丝刷使劲地刷着便池,不愿再去想这些事。硫酸倒少了,刷起来有点费劲。她拿起瓶子看了看,小心旋上盖子。以后什么都得自己买了,得仔细着用。她将瓶子安放在墙角处,再搁上扫帚和簸箕,以免谁不小心碰倒。
  
   二
   下班回到小区时,天已经黑透。借着黯淡的灯光,顾慧看到楼道口坐着两个人。走近了,竟然是大芸和石头。
   “嫂子,你怎么来了?”
   “快,快叫姑妈。”大芸有些尴尬地站起来,一只手拎起石头的胳膊往上提,另一只手试图将石头的棉袄袖口扯长些。
   “姑妈——”石头的声音很小。
   “石头长这么高了啊!”两年前她和宋明结婚后,一次也没有回过顾家庄。“让姑妈抱抱。”石头瞪大眼睛怯怯地望着她,身子往大芸身后躲。
   “宋明在家,你怎么不进去?”
   “妹夫现在咋样了?”大芸一边问着,眼睛却慌乱地看着顾慧的身后。
   顾慧狐疑地转身,一个黑塔似的人影突然出现在拐角处昏暗的灯光下,倏忽间又消失,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
   “宋明还好。你怎么不敲门进去呢?他能下床开门的。”
   “我怕,怕石头被吓着……”大芸嗫嚅着。
   “怕吓着?找我们借钱还赌债的时候,怎么就不怕了?”顾慧的胸中腾起一团火,“要不是宋明的赔偿金,我哥早被债主打死了吧?既然怕,你走吧!”她的嗓子因为压抑着愤怒而变得沙哑。她扯着大芸的胳膊向小区大门那边走。
   大芸赖着不动,拖拽中石头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哭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令顾慧揪心。
   “跟我走吧。”沉默片刻后,她放下大芸的胳膊,径直向小区外走去。她头也不回地匆匆走着,身后跟随着踉跄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早春的夜晚寒意逼人,她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下脚步,抱紧了双肩。“说吧,什么事?”
   她盯着大芸的眼睛,令大芸猝不及防,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小慧,拿你的彩礼钱还债,是我们对不住你,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哥被人打死吧?虽说宋明被烧成那样咱家该退了这门亲事,还了彩礼,可咱爸也怕被人戳脊梁骨啊!咱妈走得早,你……”
   “不许提妈,咱妈没生他这样赌钱的败家子。”
   “行,不提咱妈。小慧,你能不能再借些钱?你哥他——唉——”大芸的声音愈来愈低。
   “我没有钱。”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以后绝不会再来跟你借钱了,我保证!”大芸蓦地提高了嗓门,用力地点着头。
   “最后一次?”
   “事不过三,你相信我。”
   “可我真的没有钱。我的两千块保证金还不曾有着落呢!”顾慧的嗓门也大了起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好奇地看着她们。
   “你说没钱谁会信?你的钱袋子别像个天衣似的没有缝。特级工伤赔偿金不是说有五万吗?上次也就借了一万,这次只借五千。”
   顾慧转过身去不理她,骑自行车的人过去了好远,又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你哥不争气,成天在外面赌钱,他又欠下了赌债,被人给扣住了。”大芸一把抱住顾慧的胳膊,声音里突然就有了哭腔,“那些人守在咱家门口,逼我们还债。我这是瞅着空带着石头逃出来找你的。你不肯帮我,我们可怎么活啊!”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滴落下来。
   石头闪烁着两颗大眼珠子,一会儿看顾慧,一会儿看大芸。
   顾慧的腿有些发软,她用力拂开大芸的手臂,扶着路边的梧桐树干慢慢坐在路牙上。她不知道怎办,躺在床上的宋明、大芸的眼泪、石头怯怯的眼神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旋转着,她看见大芸的唇在快速地翕动着,却听不见说什么。
   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已经是六点十三分了。
   “我带你和石头到前面的旅馆住下。明早先回去吧,我手头上真的没有钱。”她用力站直了身子说道。
  
   三
   顾慧推开门,一只水杯飞落在她脚下。杯子碎了,水溅湿了她的鞋子。
   “你这是要把我饿死,好重找个漂亮男人啊?”
   “下班不回家,是不是和哪个男人约会去了?”
   她在门口僵立了一会,用这种方式来抵挡宋明的怒吼。她蓦然想起了何主任的吼声。假使她当时不急着逃离他的办公室,那个瓶子就不会掉到桌子上,或许他就不会吼了。她为什么要急着走呢?他又能把她怎样?她该好好跟他说说,保证金先缓一缓,哪怕是过一两个月再缴也好。可是他那双肥大的手……唉,算了,办法总会有的。她的喉咙有些发紧,忙换了鞋子进了房间。房间里弥漫着脓肿着的伤口腐败的味道,新鲜消毒纱布的味道,还有苦涩的药水味。宋明的右腿怕是挨不过这个春天了。厚厚的红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床头灯幽暗的光照得衣柜橱子轮廓分明,各自拉着长长的阴影。床头柜上排满了药瓶,拐杖倒在地上。宋明倚在床头,脸别向窗口,并不看她,紧咬着的双唇牵扯得脸上的疤痕紧绷且突兀。
   “我去做饭。”她将拐杖立在床头柜前。
   重找一个漂亮的男人?事故发生前宋明就是一个漂亮的男人。“漂亮”这个词见证了他们恋爱时甜美的时光。他夸她漂亮,她微笑;她也夸他漂亮,他同样微笑。他不仅漂亮,而且温柔。可是两年前的一团火焰将漂亮与温柔毁于一旦,肉体与精神上的痛苦令宋明喜怒无常,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将做好的饭菜端到宋明的床头,然后去了卫生间。这两天身上有些不舒服,也不知什么原因。
   “顾慧!顾慧!”宋明的吼声与一阵密集的拐杖敲击声混在一起。她手忙脚乱地从卫生间出来直奔房间。
   “菜汤咸死了,不吃了!拿走拿走!”宋明举起拐杖对着她上下挥舞着。
   “等会记得吃药。”她端起吃剩的饭菜。
   “吃药吃药,吃了药也不能保住腿,还吃它做什么?”宋明朝着床头柜挥舞着拐杖,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药瓶滚了一地。
   缴了保证金,连买药的钱都没有了,更不用说去截肢了。泪水噙在眼中,她想说什么,却又死死地咬住了双唇。进了厨房,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勉强吃了一点。
   她又来到房间,打算去捡那些滚落四处的药瓶,这些可都是花了不少钱的;她还要去安抚他,让他的愤怒平复下来,以利于伤口的愈合。可是他不在床上。
   卫生间的门没有关紧,透过缝隙她看见宋明坐在抽水马桶上,一只手拿着她刚刚换下的内裤。
   “你在干什么?”她拉开门诧异地问道。
   “没,没干什么。”宋明将内裤扔到盆内,眼神有些慌张。
   “你——什么意思?”她突然明白过来,无力地倚在门框上。
   “你今天晚了三十五分钟到家。”宋明看着她说。
   她想解释,可他那偏执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宋明拄着拐杖站起身,抬手捏住她的肩头。她想离开,却被他的身体抵着无法动弹。
   宋明低下头寻她的嘴唇。她左右躲闪着,用双手去推他,他的身体像山一样沉重。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他生硬地捏着她的下巴,蛮横地吻着,嘴里嘟囔着:“慧,你是我的……是我的……”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他一边吻一边艰难地拉着她离开卫生间。踉跄的脚步碰到散落在房间里的药瓶,滚动的药瓶各自发出不同的声响。她的心里一片凄凉。
  
   四
   承包合同签了,两千块钱也缴了。从今天下午三点半钟开始,顾慧得尽快收取一万个“贰角”,宋明的药才不会断掉;还有一年之后上缴市场的一笔钱,以及她跟宋明的生活费,另外截肢还得一大笔钱……都得靠未来无数个“贰角”了。
   “贰角钱一个人,请付钱。”
   不对,人家内急,怎么能先给钱再上厕所呢?
   “出来的时候再给吧。”
   也不对,解决了内急,不愿意给钱怎么办?
   她在心里反复练习着如何收费。
   她不再像往常一样待在逼仄的杂物间内,而是站在了公厕的入口处。可她又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蹲下身子清除附近花圃里的杂草,眼睛却留意着是否有人走过来。
   有人急冲冲地往这边来了,是小赵。小赵的父母在红梅市场开了一家灯具店,她高中毕业后便到店里帮忙。小赵比她小几岁,平时遇到了会聊上几句。
   “好冷啊!小慧姐姐,你在外面干什么?”小赵老远就嚷嚷道。
   “呃,那个今天开始——”收钱两个字她怎么也说不出口,讷讷半晌,只有一些波纹爬不到腮上便消失了的微笑。
   “哎,别这个那个的了,你有没有那个东西啊?”小赵凑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大姨妈来了,没带那个,急死了!”
   “哦,那个,有——有的。”她赶紧去开杂物间,从抽屉里拿出一片卫生巾。
   “要不要纸?”抽屉里卫生巾旁是一沓手纸。
   “要,要的,快给我。”小赵伸长了手臂一齐接了过去。
   关抽屉的时候,她霍然看到桌子上那份刚签的合同,便有些发愣。怎么没有收小赵钱呢?甚至倒贴了厕纸和卫生巾。
   小赵出来了,她张开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小赵见她神情不定地说了句什么,也没有听清。小赵走了,她依旧站在那里不动,生着自己的气。下一位一定要收费了,管他什么人,她暗暗地下了决心,她现在签了承包合同的,不光缴了保证金,每年还要缴上一笔钱,所以这厕所谁也不能白上。她抬起头,朝门外看去。市场内车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往这边走。
   半天没有一个人,她不免有些沮丧,焦虑感瞬间就占满了内心。幸而这时远处有一个人直奔这边快步而来,一边走一边跺着脚。天是真冷,一条黑色的围巾将他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穿着件旧棉袄,一条黄军裤,裤脚折叠着用木夹子夹住。他是一个三轮车夫。
   “上厕所请先给钱,贰角一个人。”不待来人走近,她便对他说道。
   他走到厕所跟前时扯开了黑色围巾,抬手捏着鼻子弯下腰,发出很大的响声。他将鼻涕甩到花圃里,在裤腿边擦了擦手,转身盯着她看了一眼,仿佛没听清她的话,又仿佛因为听到了而有些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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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活艰难,生活在底层社会中的人群更艰难,而生活在底层社会中的女人,何其艰难。这篇小说的主人公顾慧,是红梅市场扫厕所的清洁工,因市场改制,为了保住工作,保住那份微薄的收入,为能给烧伤的丈夫买药,无奈地承包了公厕。小说从一瓶硫酸写起。在人们的认知中,硫酸本应是工业用品,而这篇小说中的硫酸,却是用来刷厕所的。作者巧妙地利用顾慧领用硫酸的过程,写出了顾慧的生活现状。随着这一细节,编者走进小说的核心。顾慧的丈夫因公烧成了重伤,赔偿金却迟迟拿不到手。因没钱治病,丈夫右腿的伤在逐渐恶化,丈夫也从最漂亮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半残的“丑”男人,烧伤前的温柔也不复存在,脾气变得暴躁;顾慧的哥哥是个赌徒,不但赌的家徒四壁,还常来向连两千元承包厕所的保证金都交不起的顾慧“借”钱还赌。顾慧面对赌的没了人性的哥哥,面对因伤不能理解自己、还时常向她发脾气的丈夫,面对一分钱都收不到的、承包了的厕所,那份颓废与无助自不必言说。正在此时,败家的哥哥却将自己的债主推给了同样为生活所困的妹妹,小说的结局,就这样在一瓶硫酸翻腾的白烟里“顺理成章”的完成了。而读完这篇小说的编者,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小说构架看似如行云流水,却伏笔重重,环环相扣中,情节跌宕,故事动人接地气,心理刻画入神,画面感强。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80113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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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1-05 19:17:33
  能将读者带入故事中的小说,拜读了!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上官风        2018-01-07 22:47:40
  人善被人欺,看完小说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故事中的骨灰让人同情,除了承受新婚丈夫宋明因为事故导致的性情大变,何主任的肆意欺辱,还要承担哥哥的债务,因为情面不好意思收取小赵的“入厕费”……所有的一切,不禁让人想起了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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