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四年前盛夏的黄昏，陈小尘拖着笨重的行李行走在博夏社区幽深而又细长的小巷里，几步下来，他便淹没在了博夏社区密密麻麻的出租房里。一些灰旧或者崭新的楼房墙壁上像是商量好一般，都张贴着一张招租启事，鲜红的招租启事在风吹日晒之下颜色满目苍白，像一个个病人毫无血色的脸。陈小尘拖着瘦弱疲惫的身躯，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最终在一栋名为“平安公寓”的出租房门前停了下来。平安公寓，希望自己出门在外能平平安安吧。他忽然想起了每次临行前母亲在他耳边唠叨的话语，而此刻这些唠叨的话语，重新咀嚼起来，却涌动着一股别样的温暖。陈小尘就这样在平安公寓住了下来。
　　 依靠在十八楼的窗沿，浓重的夜色墨汁般在暗黄的宣纸上缓缓泅散开来，马路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给人以无限的压抑之感。每天下班之前，待办公室人群散去，陈小尘总喜欢端着一杯咖啡站立于窗前，看着远处的风景以及楼下步履匆匆、黑压压的人群。他慢慢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眼神漫无目地掠过城市的鳞次栉比的建筑，那逼仄而略显焦虑的心，就像浮游在云间，顿时变得轻盈无比起来。
　　 从楼上下来，陈小尘便陷进了苍茫的夜色之中。穿过喧嚣的街市，回到逼仄的出租房，见两个八九岁的小孩正趴在电脑前玩网络游戏，房东老徐则在屋里看电视。见陈小尘进屋，老徐赶忙起身，一脸热情地招呼起来，像是初来乍到的稀客。在厨房炒菜的女人回头看了陈小尘一眼，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陈小尘见了，亲切地喊了声嫂子。
　　 陈小尘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上班，中午在公司吃，晚饭则跟房东老徐搭伙。
　　 晚饭十分丰富，老徐特意买了两瓶冰镇啤酒，拉开架势和陈小尘喝起来。几杯啤酒下肚，陈小尘又下楼买了两瓶外加二十块猪耳朵和鸡爪。这顿饭从晚上七点多一直吃到将近九点才散，两人相聊甚欢，喝到最后，陈小尘有点晕了，走上楼去，脚底就像踩了棉花一般。
　　 一直看到深夜才回出租屋，屋里仿若一个蒸笼，他拿了凉席和被毯便上了六楼的阳台。阳台上凉风习习，一轮圆月高悬于天际，让人心旷神怡。陈小尘走了几步，见有人躺在阳台中央，一阵欢声笑语。细看，见是女人和两个孩子。原来晚上客房都已住满了，母子三人便移步住到了这里。见陈小尘上来，女人一脸热情地帮陈小尘铺席子打扫地面。看着女人的模样，陈小尘忽然想起千里之外在家耕种的母亲。
　　 躺下睡了一会，陈小尘感觉有些渴了，便摸索着下楼找水。再次回到阳台，两个小孩正偎依在女人的身旁，望着月空窃窃私语有说有笑着。看着地上躺着的母子三人，陈小尘立刻想起幼时躺在高高的草垛上看在云层里穿行的月亮的情景。一转眼已是十几年，而今自己已年近三十。三十而立，自己却一无所立，每每想到这些，心底便感到隐隐的疼。
　　 午夜时分，雷声轰隆，天徒然下起雨来，一滴雨水滴落在陈小尘的额上，一股细微的凉意在他脸颊蔓延开来，他顿时惊醒过来。地上母子三人依旧熟睡着，陈小尘满是急切地喊了几声，他们才醒过来。两个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像是还未从悠远的睡梦中缓过劲来。
　　 雨水渐大了，陈小尘卷好了席子匆匆下楼回到自己的出租房。他转身，看见女人把席子铺在了五楼的走廊上，母子三人蜷缩着继续入睡。一连几日，出租房生意很好，每个临时房都住满了，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夜宿在阳台上，遇见下雨就移到阳台边的走廊上。陈小尘看在眼里，心底徒生出丝丝的怜意。
　　 天亮时分，阳台上走廊上的席子早已搬离了，地上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印痕，像是几个人的身躯蜷缩着依偎在一起制造出的模样。陈小尘特意走到三楼楼梯口看了一眼，只见房东老徐和两个孩子躺在那张逼仄的床板上，女人则坐在一旁不停地摇着手中的扇子，一旁的落地小风扇飞速旋转着，却依旧驱散不了笼罩于屋内的那股燥热。女人不急不缓富有节奏地摇晃着扇柄，耳畔响起父子三人均匀酣畅的鼾声，这一幕印在陈小尘脑海里，一股别样的温馨感，在他心尖流淌开来……
　　 几天后便是周末，陈小尘早上九点多从床上爬起来，目送着老徐他一家四口渐行渐远，便百无聊赖地躺在老徐的那张床上，等待着房客的到来。前天老徐一脸诚恳地请求他帮忙看两天房，他想带着老婆孩子去逛下深圳的世界之窗。陈小尘看着老徐身后那两个小孩一脸期待的眼神，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老徐说：“不会让你白看的，到时给你减少一百块钱房租，算是看一天五十块钱。”陈小尘摇头一笑，说：“没事，给不给钱都没关系，都这么熟了。”
　　 白天生意冷清，到了晚上原本空荡寂寥的出租房便变得热闹起来。陈小尘前后左右忙碌着，到了晚上12点，租客鱼贯而入，7个临时房终于住满了。租客鱼龙混杂神情各异，有相互依偎在一起的情侣，也有一前一后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偷食客，更有衣着暴露打扮妖冶的站街女。陈小尘仔细观察，发现所有的租客之中偷食者居多，站街女其次，情侣则又次之。
　　 陈小尘继续翘着腿躺在床上，盯着冒着雪花点的黑白电视看着，不停地换着频道，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他仿佛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惯性之中，电视中晃动的画面牵制着他的思绪，使他失去了胡思乱想的能力。
　　 接近凌晨一点时，陈小尘关掉了电视，平躺在床上时，隔壁的房间却响起一阵床板晃动的嘎吱声，声音时快时慢，富有节奏，这边刚停歇片刻，门对面的房间又紧接着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偶尔发出女人控制不住的尖叫声。陈小尘被这样的声音吸引着，心尖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撕咬着他。辗转反侧多回，陈小尘难以入睡，他干脆坐了了起来，起身走到门口，一股晚风裹着一抹凉意拂来，他整个身躯微微一颤。几个房间里的喘息声依旧此起彼伏着，他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竖耳倾听，几分钟之后看两道门透出一丝丝光亮，门被拉开了一个小缝，有房客瑟瑟着脚步走到声音发出的房间门口，用手机在录着音，听见房内的喘息声停歇下来，瞬时又匆忙躲进屋内，像是一个心虚的偷窥者，怕被人发现一般。
　　 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之中站立了一会儿，陈小尘重新躺在床上，那股近在咫尺的声嚣渐行渐远，他的躁动的思绪也随之平息下来。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黄昏，老徐一家人便回来了。两个孩子的到来，给平日里空荡荡的走廊增添了许多笑声，厨房里也多了烟火气息。
　　
　　 二
　　 陈小尘经常在老徐这里看电视。这日，看完电视已是十一点半，陈小尘略感疲惫，起身告辞。他住的是单间，陈设简陋，屋里仅一床一凳一桌。他脱衣躺下，几缕光线透过窗格子投射在墙上，偶尔晃动几下，像是有个人影行走在墙壁之上。席子上的那丝凉意透过肌肤传到他的心尖，他略感一丝凉快，只转瞬间这丝凉意便被夏日的燥热一扫而光了。即将入睡时，隔壁房间隐隐传来女人压抑的呻吟声，时断时续，偶尔又放肆着大喊一声。陈小尘躺在床上，顿时没了睡意，起身坐在床沿点燃一根烟，缓缓抽了起来。
　　 隔壁窸窣的响声时断时续，一直到凌晨一点才消失殆尽。他躺在床上，想着隔壁那对年轻情侣此刻正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相互拥抱着满脸疲惫睡去的情景，脑海里便不由地浮现出往日与女友小米在一起时那些欢快的时光。小米现在在深圳一个电子厂做外贸，在公司颇受老板重用，隔三岔五就会出国一回。现在两人相隔两地，闲时一个礼拜能见上一两回，忙时通常要一个月才能见一回。记得有一段时间，他频繁往复于深圳与东莞之间，爱情的魔力让他乐此不疲，并陷入痴迷的程度，小米的身上就像是有一股魔力吸引着他一般。
　　 刚毕业那会儿，两人还在一个城市，虽然两人平时上班比较累工资也比较低，但两人毕竟在同一处上班，心情是欢愉的。平日下班之后，在狭小的出租房，他负责炒菜，小米在一旁打下手，时不时地用毛巾替他擦汗，这样的场景而今回想起来，他觉很是幸福。小米现在很忙，每次一见面他们就抱在一起做爱。许久不见，他几乎想要把她一口吃下去，他们哪也不去，彼此蛇一般紧紧缠绕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嵌入各自身体中去。他们不知疲倦地做爱，换着各种姿势做，累了便相拥着下楼吃饭。
　　 思绪滑到这里，恍惚之间，他发现快一个月没见小米了。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住着一对年轻的情侣，年龄与他相仿。他未见过这对男女，只从房东老徐的住宿登记表上得知女的是88年生，男的则是83年生，与他同年。
　　 夜色渐重，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陈小尘起床，匆匆洗漱完便锁上门正准备往楼下跑去，只见一个身着红衣、身形丰满的女子忽然从隔壁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陈小尘不由自主地顿了顿，佯装着锁门，停了下来。见女子要下楼，他便紧跟了上去。女子穿着一双高跟鞋，高跟鞋落地的哒哒的响声回荡在整个走廊上，震动着他的耳膜。他几个跨步走到了女子前面，回头一看，恰好撞在了女人的眼神里，女人也抬头看了他一眼。女人尖下巴，下巴上挂着一个很小的黑痣，看起来妩媚动人。女人看了陈小尘一眼，脸颊顿时红起来，仿佛昨晚那一幕已被他偷窥到似的，倍感尴尬。在楼下那个早餐店买早餐时，他故意放慢步履，看着女人的身影，想着昨晚深夜的情景，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冲动。只是很快，这种冲动就被他理智地一甩头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陈小尘在华凯大厦上班。中午，他下楼吃饭，电梯从十八楼下到十二楼时，有人走了进来。他正低头给小米发短信，抬头一看，恰好撞在女人的眼神里。他感到自己的心忽然噗通跳动了几下，他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正是住在他隔壁的那个女人，真是无巧不成书。此刻，整个电梯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女人显得娇小可爱，他重新看了一眼，发现女人正嘟着嘴，偶尔眼神掠过他这边。他鼓足勇气说：“原来你也在这里上班呀！”女人笑了笑，一副害羞的神情，朝他颔首，不语。
　　 饭后，陈小尘在一楼物管处查询，知道十二楼有一个文化传播公司，如果没猜错，女人做的应该是前台文员的工作。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一种猜测，是因为女人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指，让他印象深刻，还是因为自己有独特的职业敏感？他想起小米也有这么一双纤细的手，曾一遍又一遍地滑过他的肌肤，在他身上留下过印痕。他在十八楼的潇湘文化公司的策划主管，做了四年的文案，直到今年才凭借自己丰富的文案策划经验成为了这家公司的策划主管。中午上班的缝隙，他鬼使神差地来坐电梯来到十二楼，透过硕大的玻璃门果然看见女人正在前台忙碌着，一边接电话一边忙着整理文件。回到公司，回想自己适才的举动，他不由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他第一次知道女人名字叫小荷。在床上，他一次又一次听见他男友唤她小荷。
　　 这晚凌晨时分，隔壁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躺在床上，回想起小荷那羞涩的模样，禁不住有股异样的冲动，睡意顿时全消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紧贴着墙壁倾听，只是那边的声音忽然停顿下来，像是发现隔墙有耳。他起床，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站在门外，隔壁的响声清晰地传到耳边，他直感到血液顿时沸腾起来。几分钟后，他躺在床上，内心躁动不安。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格子洒落在屋内，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氛围，此刻，他又想起了远在深圳的女友小米。
　　 次日中午下班，他故意拖延着晚点下去吃饭，他掐着心底的那个时间下去，果然再次碰见了小荷，她依然羞涩地朝他颔首一笑。
　　 一连多日，隔壁房间的情侣适时会响起做爱的声音。贴着墙壁，他隐隐听见墙那边的说话声。透过男人的口舌，他知道小荷的乳房上有一颗黑痣。
　　 这天，回来已近深夜十一点，远远地他就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女人的抽泣声，声音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才停歇下来，男人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女人的事。
　　
　　 三
　　 这天中午，陈小尘撂下了碗筷出了门，往沃尔玛超市方向走去，明天是小米的生日。到超市转了几圈，他最终花了大半个月的工资买下一个精致的戒指，他想借小米过生日的机会向她求婚。
　　 他在小米的公司门口附近的一家小超坐了下来，时间已近五点，离下班时间还差半个小时。公司门口尘土飞扬，不时有几条火车疾驰而过，他想着晚上给小米戴上戒指的那一刻，心跳便不由地加速起来。挨到接近六点，小米才出来，他一把把小米搂在怀里，引来路人不少眼光。
　　 新住处一室一厅，看起来干净舒畅许多，完全没了城中村出租房的逼仄和肮脏。小别胜新婚，又是小米的生日，他决定好好露一露自己的厨艺，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小米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说今天谈下了一个大的订单，老板奖励了她两千块，他听了高兴地跑过去狠狠地亲了她一下。
　　 他在厨房忙碌，小米就在旁边打着下手，嘴里咿呀着说个不停，像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
　　 落日的残辉洒落在窗外的那棵大榕树上，金黄的阳光氤氲出一种温馨的意境。陈小尘望着望着窗外的阳光，一股暖流瞬时在心底蔓延开来。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曾经的和小米一起做爱的幸福时光，可是没想到这种美妙的心境很快就被打碎了。他把热气腾腾的四个菜端到桌子上，转身去卫生间上厕所，蹲下，刚抬头，只见角落里一个避孕套醒目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适才心底的那股暖意顷刻间凉了下来。他低头细看，像研究怪物一样盯着眼前的这个避孕套，发现一根细长的毛发粘在里面，垃圾篓子是崭新的，这明显是一个刚刚使用完的避孕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