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慧颖边听着秦腔《看女》边摘菜，她把豆角撕了筋掰断放进菜篮里，把韭黄的绒皮去掉掐了韭黄根，准备进厨房洗菜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儿子打来的，她高兴地按了接听键，却听见儿子哭着说：“妈，我爸直肠癌晚期！已经确诊了！呜呜……”张慧颖惊得一屁股又跌坐回了沙发里。儿子又说了啥，她已经听不见了。手机在手里拿着，手无力地垂在沙发上……
　　 她“醒”过来的时候，又把电话给儿子打过去：“子豪，你爸查出直肠癌，什么时候的事啊？”
　　 “五天了，我爸不让告诉你，医生说他就剩半年时间了，不告诉你我怕你将来埋怨我。
　　 “你爸现在哪里？”
　　 “在我们自己家。”
　　 “哦，知道了。我下午就去看他。”
　　 张慧颖挂了电话，就赶紧去做饭，蒸了米饭炒了菜，正在烧汤，她的现任丈夫杨敏就回来了。
　　 张慧颖喊了一句“老杨回来了？马上就吃饭。”
　　 杨敏乐呵呵地回复“哎，慧颖，我今天手气好，赢了小三百。”然后就进厨房帮忙端菜。
　　 老杨吃了一口豆角烧肉，一下就惊觉地望向张慧颖，看着张慧颖一脸淡定，他没吱声，又挑起一筷子鸡蛋炒韭黄，一点盐味没有。
　　 杨敏笑眯眯地问：“慧颖，你今天怎么了？”
　　 张慧颖回答：“没怎么呀？哪里不对吗？”
　　 杨敏说“豆角烧肉盐放咸了，韭黄炒鸡蛋又没放盐。”
　　 张慧颖说：“哦，今天一个同学查出了直肠癌晚期，还有半年时间了。我觉得太可怕了。”
　　 杨敏安慰她说：“唉，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们谁也躲不过去的。”
　　 说着就去拿了盐，端来一碗开水，给韭黄炒鸡蛋里放了盐拌了拌。把豆角在开水碗里涮了涮，夹给张慧颖。自己也如法炮制地吃着饭。
　　 张慧颖又说：“我下午要去看望那个同学，晚饭也许不能赶回来做，你自己随便弄点啥吃。”
　　 杨敏问：“要我开车送你吗？”
　　 张慧颖说：“不用，我自己打车去。”
　　 杨敏说：“那好的吧，你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
　　 张慧颖回到了她以前的家，在门口想起很多事，那时候刘汉山是单位的技术人员，性格内向、倔强，为婆婆的一些事情，不能调和，她气不过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委曲求全，也看不惯他的窝囊废样子，终于在那个老太太又大肆作妖的时候，愤然向刘汉山提出离婚，死了也要离婚。那个骑在张慧颖头上多年的老太太，求着张慧颖不要离婚的时候，张慧颖死了心铁了心。多年的憋屈，换个人家，自己是知书达理的贤惠媳妇，在这个家里，怎么都活不起。自己被编排得里外不是人，抹得五麻六道。
　　 刘汉山不愿意离婚，求她，她直接搬到厂里女单身宿舍了。
　　 儿子在上高一，儿子对妈妈离婚持尊重她的态度，照样学习自己的。
　　 刘汉山看张慧颖铁了心，也就和张慧颖去办了离婚手续，时髦的说法叫“放对方一条生路。”
　　 离婚两年后，儿子考上了大学。儿子上大学走了，慧颖在娘家姐姐的安排下，认识了杨敏，杨敏的妻子生病死了，有一个女儿刚结婚，杨敏恰好符合了所有她对男人的预期。谈了一年多，两人就办了结婚手续。
　　 没几年，刘汉山的老娘得病死了。
　　 她和杨敏生活倒是很温馨，顺意。她是个善良知性的女人，杨敏儒雅有情趣，分得清是非对错、远近亲疏，对张慧颖呵护有加，杨敏的女儿对她跟亲妈一样，慧颖很知足，这几年看起来倒是越发滋润了。
　　
　　 二
　　 她站在门口，想起很多那时候委屈得想要割腕自杀的痛苦，物是人非，逝者已逝……
　　 她擦了眼泪，抬手敲门，儿子过来开了门，惊喜地叫了一句：“妈！”
　　 张慧颖走了进来，一切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她走进客厅，脱了外套，儿子帮她挂在衣架上。她走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刘汉山睡着了。
　　 她随口问儿子：“你回来多久了？”
　　 “一个礼拜。”
　　 “丹丹和她妈妈都好吗？”
　　 “妈，她们都挺好的。”
　　 说着子豪就去取媳妇给妈买的衣服，媳妇是个懂事的，每次回来都会给她买东西，看着儿子拿给她的大红唐装，她就喜欢。她穿在身上在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还是很衬大红色。
　　 她脱下外套，给自己晾了一杯水。就听见刘汉山问：“子豪，谁来了？”
　　 子豪赶紧回复：“爸，我妈来看你了。”
　　 刘汉山颤巍巍地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激动地招呼：“慧颖，你来了。”
　　 张慧颖看着瘦得没有人样的刘汉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再说两人已经离婚十五年了。只是倔强的刘汉山，离婚后，惩罚性地当鳏夫多年，他用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和理解的方式，惩罚自己当年的无知和愚孝，害得张慧颖当年痛苦委屈，死心塌地要逃离他。当他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的时候，张慧颖已经成家了，他不恨张慧颖。他俩一起负担儿子读大学，结婚的费用。儿子性格不像他的懦弱，儿子性格豪爽敢作敢为。
　　 张慧颖过去扶着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水，问他：“你想吃什么？”
　　 刘汉山说：“子豪中午做的面条，已经吃过了。”
　　 刘汉山接着问：“慧颖，这些年，你还好吧？”
　　 张慧颖想了一下干咳了一声，回答：“还好吧！”
　　 刘汉山自责地说：“慧颖，你是个好女人，是会幸福的。当年是我太无知和懦弱，害了你和我！”
　　 张慧颖安慰说：“唉，都老了。还说这些干什么？我都快不记得了。”
　　
　　 三
　　 晚上，张慧颖失眠了，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夜未眠。
　　 天没亮，就悄悄起床买菜去了，回来还给杨敏带了早点，包子豆浆。然后，蒸了一锅米饭，炒了菜，就和杨敏说了声：“老杨，我给你买的早点，豆浆包子；午饭蒸的米饭炒了菜；到时你自己热热吃，我去给同学帮个忙。”
　　 杨敏说：“嗯。”翻个身又睡了。
　　 张慧颖又买了些菜，坐22路公交车到终点，就到刘汉山的家了。又忙着给这爷俩做饭，熬了八宝粥，摊了煎饼，炒了卷煎饼的菜，做了两个个烂糊的病号菜，白菜烧豆腐，豆角烧肉片。
　　 吃完饭，时间还早。张慧颖和儿子一起，把刘汉山床上的被褥抱到楼下晒着，然后把床单，枕套，枕巾全部取下来洗了。晚上给儿子蒸了米饭，给刘汉山做了汤面片，自己都来不及吃，就着急赶回去给杨敏准备晚饭。
　　 她到家的时候，杨敏正在调凉菜，见她回来，高兴地说：“回来了，马上吃饭。我熬的粥，买了葱油饼，凉调两个菜。”
　　 张慧颖忽然轻松了，洗了手，坐下来等饭。吃饭时，杨敏关心：“你那个同学得了癌症，要不要我帮忙啊？”
　　 “不要你帮忙，还有其他同学帮忙的。”
　　 杨敏心疼地说：“我怕把你累着了。”
　　 “没多少事，就是大家都去，尽一份心嘛。”
　　 杨敏体贴地说：“那是应该的。”
　　 晚上，张慧颖想到儿子不能不上班啊，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有媳妇孩子，理应自己担负起照顾刘汉山的责任，况且自己已经内退。但现在自己又有一个家，怎么平衡这种关系？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迷迷糊糊中睡着了，她是被厨房炒菜的刺啦声给惊醒了，一看都八点多了，她赶紧洗漱，和杨敏一起吃了早饭，又赶去刘汉山家。
　　 她给刘汉山洗了被里子、被面子，儿子晒到楼下，他就和儿子边做饭，边商量后边的事情。张慧颖说：“子豪，我觉得你不能老呆在这里，你该回去工作，照顾你的家庭。以后你爸我来照顾。”
　　 子豪提醒：“妈，你可是又有一个家的人，你怎么给杨叔叔说？往后我爸晚上身边都不能离人了，我们还是要从长计议，要不给他找个男护工，24小时的，找个熟人介绍农村的亲戚那种，靠得住又放心。”
　　 张慧颖说：“现在普通工作的工资那么高，工作又那么多，还有几个人愿意当护工啊？况且怎么放心外人来照顾你爸啊？”
　　 一时也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慧颖早早把被子缝好，房间里一下子充满了太阳的味道。
　　 慧颖左思右想，晚上半夜半夜的瞻前顾后。不管刘汉山不可能，子豪的亲生父亲，自己的结发丈夫。你说就这样回去照顾刘汉山，杨敏心里不别扭？自己的老婆去近距离照顾前夫，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刘汉山会不会受刺激？你说和杨敏离婚回去照顾刘汉山，刘汉山死了后，自己怎么办？……想来想去也没有结果，倒是生着气把儿子子豪逼着回去上班了，儿子有自己的前程和幸福，父母应当尽量成全孩子。慧颖来回的奔波，人也瘦了一圈。
　　 杨敏已经知道张慧颖遇到什么事了，但慧颖不说，他也不便深究。他默默地为慧颖做饭，洗衣服。这晚上吃完饭，慧颖叫住杨敏：“老杨，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杨敏又转回来坐下：“说吧。”
　　 慧颖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老杨，刘汉山得了直肠癌，已经晚期了。我想照顾他走完最后这半年。我想了一个星期，想不出来一个既不伤害你，也不伤害他的方案。按照未来的时间来说，我和你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但刘汉山只有半年了，我想，我想，要不我们先办个离婚手续，让我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送走了刘汉山，我安安静静陪你走余生。”
　　 杨敏沉默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去卧室睡了。慧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摸摸索索整理了沙发，也跟进去睡下，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沉默得让人窒息。杨敏抽完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才关灯睡了。这一夜慧颖也许是累了，也许话说开了，如释重负地早早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杨敏早早起床做了早饭。在早饭桌上，说了一句：“慧颖，我尊重你的决定，你方便的时候，我们去办手续。”
　　 慧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被针刺疼了一下，这结果不是自己要的吗？
　　
　　 四
　　 三天后，慧颖带着自己的物品搬回了刘汉山的家。话说，张慧颖搬到刘汉山家一个星期后的某天下午，刘汉山的姐姐刘家英就急匆匆地赶来，按了门铃，张慧颖开了门，刘家英进来，狐疑地盯着张慧颖转了一圈，口中感叹有声：“啧啧，速度够快的。”
　　 看到刘汉山坐在沙发上，赶紧坐到弟弟跟前，关心地问：“山儿，你可提前要把房产呀存款呀，安排好。不要被人算计了。”张慧颖给张家英倒了一杯水，听见这话，把杯子“咚”地放下，就去洗手间洗衣服去了。
　　 刘家英睨了一眼，又提醒：“这女人这个时候，急急忙忙赶回来，不是为了房产，为了啥？你们都离婚了！”
　　 刘汉山生气地说：“姐，房子我早换成子豪的名字了，我也没有存款，就是家里的家电和家具。要不，我把张慧颖赶走，你来照顾我，你是我亲姐，她现在又不是我妻子，照顾我名不正言不顺的！”
　　 刘家英马上说：“山儿呀，我是很想照顾你的呀，你看，你外甥媳妇丽丽马上生孩子了，我得照顾她呀。”
　　 刘汉山就狠狠地说：“姐，那你就安安生生地呆在你自己家，不要回来说三道四，干涉娘家的事，搅家不贤！妈活着的时候，你就回来煽风点火，妈就老给慧颖无事生非，我那时候也不懂帮着慧颖，所以慧颖和我离婚了！我现在都是快死的人了！慧颖是子豪的亲妈，她能抢儿子的东西吗？况且我有什么东西值得慧颖来抢啊？姐，咱们都老了，不要作孽了。也请你让我安静地等死吧……”
　　 刘家英悻悻地说：“好心当了驴肝肺，那我不管你了，走了。”
　　 然后气呼呼地起来走了。
　　 张慧颖洗完衣服，端着盆出来晾衣服，老刘家英不见了，就问：“姐人呢？”
　　 刘汉山气呼呼地回答：“被我赶回去了。”
　　 张慧颖异样地看了刘汉山一眼，就去晾衣服了。
　　 慧颖精心照顾刘汉山，做饭，喝药，去医院，买进口球蛋白，买灵芝胶囊，炖甲鱼，所有能增强免疫力、延缓病情的事情，慧颖都愿意一试的去做，刘汉山后期不时就便血，大便失禁拉裤子里，刘汉山偷偷躲在卫生间把最脏的污渍搓洗掉，才把裤子泡起来，让慧颖帮他洗。他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体重不足八十斤。裤腿在身上晃荡，经常感冒发烧，但他努力表现得坚强，不想吓到慧颖。他内心是怕死的，又是坦然的。过段时间，慧颖就安排刘汉山住一段时间院。儿子过段时间回来几天，帮帮妈妈。
　　 天晴的下午暖和了，慧颖就扶着刘汉山下楼晒太阳，慢慢走走，慧颖在小区的椅子上铺上隔潮垫，再铺上棉坐垫，让刘汉山坐着，和熟人聊天解闷，小区有认识张慧颖的老人，就亲热地和慧颖打招呼，顺带表扬慧颖做人不错。刘汉山平和地笑着，太阳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他觉得好幸福。
　　 恰好儿子的电话打来，：“爸，你好吗？”
　　 刘汉山高兴地和儿子聊天：“好！你妈把我照顾得可好了！现在，我在院里晒太阳呢，你妈也好着呢，放心吧！”
　　 孙女丹丹叫爷爷的声音传来：“爷爷，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刘汉山和孙女逗乐一会儿：“爷爷当然想你呀！你学习好吗？哦，考了第一名啊？嗯，好好好！等你放暑假了，就回来看爷爷，好。”刘汉山高兴地接完电话，真好啊！儿子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孙女聪明好学，他知足了。他眼光温和地看着慧颖，心里感激慧颖给了他最后的幸福时光！这个好女人，她以后怎么办？刘汉山眼睛又湿了。
　　 在一个清晨，刘汉山忽然看着不行了。慧颖和儿子赶紧又把刘汉山送到了医院，进了重症监护室，插了满身的管子，靠输液维持身体机能，几次即将停止呼吸，急救回来后又继续昏迷着。三天后，再一次要油尽灯枯即将失去生命特征的一刻，子豪选择让刘汉山解脱痛苦，不抢救了。医生宣布刘汉山死亡的那一刻，慧颖颤抖着手，闭上了刘汉山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合上了刘汉山微微张着的嘴。儿子快快地给老爹换了老衣，跪下来，给父亲叩了三个头。然后走到抽泣着的母亲面前，给母亲跪下，也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妈，从小我就觉得我爸窝囊，您是个好女人。我爸，我奶都那样不明事理，您都被逼的离婚了。我爸病了，您能牺牲自己，来照顾我爸最后一程，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儿子敬重您！”
　　 张慧颖听着儿子的哭诉，嘴唇嚅动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觉得什么都值了。
　　 刘汉山走了，杨敏的同学圈有了两种声音：一种是说张慧颖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在前夫病危时，能做到这一步，实属难得，这样的女人值得杨敏终生爱护；还有一种声音说：人家到底是结发夫妻，感情深厚。已经离婚成家了，前夫得了病，张慧颖都能为对方离婚去照顾，这是什么感情？能扔下杨敏，杨敏就该算了，从此各走各路。
　　 杨敏看着，沉默着，没发言。
　　 子豪离开前，找了杨敏，谈了自己的打算。如果妈妈和杨叔叔继续在一起，他就一个人走。如果妈妈和杨叔叔不在一起，他就把妈妈带走。
　　 杨敏听了，表扬了子豪懂事，说明天给子豪打电话，就要忙去了。子豪就告辞了，准备回家给妈妈打包行李，订机票。
　　 杨敏早早睡下，一夜睡得特别安稳踏实。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吃了喝了，从柜子里取出的灰色毛料西装，用挂烫机熨了，穿上西装打了领带，去车行洗了车，顺道买了一束慧颖年轻就喜欢的粉色玫瑰花，向着22路终点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