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沉默是一种力量。我，沉默着。
　　 高三那年，我也年满18岁。在四月份，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平时，我住校。这个学校是本市数一数二的示范高中，只有周五回家，周日晚再返回学校。每次回家回学校都是爸爸接送的。今天我回家，感觉家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氛，庄重、神秘。像平时一样，我吃晚饭，准备在沙发上坐坐，再看几分钟电视。突然，爸爸和妈妈把我包围住，左右一个，以我为核心。我以为他们又要跟我絮叨起要克服困难，用心学习，一劳永逸，那些已听出老茧的家教来训导我。“佳佳，我和你妈有事和你商量！”“什么事？”我漫不经心地并不看着爸爸的脸。“佳佳，你看你的胳膊，还有你做事说话都慢慢吞吞的样子……”爸爸的喉结一起一伏的，突然，爸爸停住了，眼睛暗淡了下来。“我的胳膊，怎么啦！那还不是你们的错，不是你们造成的吗！触到了我的痛处，我开始歇斯底里了，现在你们是我在说低能吗？”我愈发愤怒了。我的眼眶充溢着泪水，声俱泪下。我要开始千万次的声讨我的父母。“不是的！不是的！”爸爸急忙分辨，并讨好地把一只手搭在我那只疤痕褶皱的胳膊上。“我的胳膊，我的胳膊，我自己都不想要，恨不得把它砍掉，难看死了，别人能穿无袖的裙子和衣服，再热，我都要穿长袖捂得死死的，怪你们，怪你们……是你们的过错，这个胳膊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我还没找你们算账……”我蛮横地耍起了无赖，嚎啕大哭。“是的，是的，是爸爸妈妈的错，等高考结束，一定带你做疤痕修复，我们已经找好了医院……”妈妈在旁替我拭泪，我一抬那丑陋的胳膊，决绝地抗拒着妈妈。
　　 “佳佳，别那么激动，爸爸妈妈这不是和你商量吗？爸爸像似恳求。你妈妈现在怀孕了，妈妈岁数不小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小弟弟小妹妹吗，让妈妈生一个，将来你有个帮手，可好？”“你们生你们的，干嘛找我商量！”“佳佳，爸爸是国家工作人员，再说我们不符合生二胎的规定，想生二胎，必须出具相关的证明，我们想开个证明，证明我们可以生二胎……”从爸爸欲言又止的话语中，我突然明白了，他们要开个证明，说我是个残疾人或是个低能儿。我知道自己，虽然我做一切事好像是比别人慢上一拍或半拍，可慢慢吞吞的我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哦哦，随你们吧，你们想开证明就去开吧，把我证明一团糟，你们开心了！”我愤然地甩动着那条蚯蚓爬的胳膊冲进房间，砰的关上房门，倒在床上眼泪倾盆而下，任凭他们俩在外敲门……
　　
　　 （二）
　　 一年前。爸爸妈妈经常有意无意地问我是喜欢妹妹还是弟弟。他们的问话有点像对三岁小朋友说的。“妹妹吧，俩个女的容易讲话。”这是我真心话，也没想到我在爸爸家族的这辈中，我是最大的孩子。听说我出生时，奶奶爷爷高兴得要命，粉粉的，胖胖的丫头，他们并不重男轻女。第一个孩子有新鲜劲，会招大家喜欢的。特别是爸爸更是乐开了花，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轮流带我，让我在蜜糖中一天天长大。等我要呀呀学语时，他们惊恐地发现，我说话要比别的同龄小朋友要慢上半拍，开始蹒跚学路，同龄的孩子已经走的稳稳当当的，我还在跌跌撞撞地练步，他们发现我不如别人家孩子的一切。
　　 上幼儿园了，因为我的缓慢节奏，显得我有点傻头傻脑的。我左胳膊上的疤痕是那个阶段留下的，从家里人陆陆续续的口谈中，某个夏季的早晨，妈妈煮好了一锅热腾腾的稀饭放在餐桌上冷却，爸爸还在睡觉，他们俩谁也没有留意我，那早晨，我竟麻利地爬上椅子，伸手去够稀饭锅，一锅稀饭咣当一声够翻了，我惨烈的哭声惊动了惊慌失措的爸爸妈妈。虽经治疗，可我的左胳膊上还是留下了碗口大的疤痕，随着年纪的增长，疤痕也变得和肌肤的颜色差不多，但它们蜷缩在一起，碰到阴雨天，还隐隐地痒，每到这时，我就会生气，怪爸爸妈妈没有把我看护好。他们俩对我胳膊上的疤痕像欠债似的，一到夏天我用长袖来遮盖我的疤痕，爸妈不敢言语什么，任由我。
　　 我的慢节奏伴着胳膊的疤痕陪我长大。上学了，调皮捣蛋的同学送我一绰号——独行女侠。越长大，我越不爱讲话。即使说话，我把声调压得低低的。既便如此，爸爸一直很宠我。别家女孩有的，他都满足我，只要我开口，他总想尽办法哄我开心。爷爷奶奶在我面前无数次说，不管叔叔姑姑家的孩子们怎么样怎么样，我永远是他们最好的孙女。爷爷奶奶的话，我信。
　　 我不知道妈妈是从哪个渠道知道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这下可正中我外婆家和奶奶家的心怀，这两家族在我这辈全部都是女孩。两大家庭那个高兴劲要说有多高就有多高。我和奶奶最亲，奶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无限有的温情加工着我，要我配合爸爸妈妈，帮妈妈生下小弟弟。我本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奶奶说，不论将来的弟弟怎么样，我永远是他们最好的长头孙女，谁也抢不去我作为长孙女的地位；有个弟弟，将来我出嫁了，有亲人，有娘家，以后受人欺负，可以威风凛凛地找娘家弟弟来帮忙出气。打从大家庭知道妈妈怀了个男孩，所有能说的上话的亲戚轮番向我游说，他们目标非常的一致，要我同意妈妈生弟弟，还要我配合，去开个符合生二胎的条件证明，证明我是个残疾人——低智商。大家指天发誓，这个证明只有家里人知道，绝不外传……
　　 爸爸和妈妈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只要我愿意，跟着他们一起到了某个地方去鉴定一下，我便轻轻松松地拿到了一纸证明，我是个有智力缺陷的孩子。妈妈可以光明正大地生二宝了。大家庭开心极了。
　　
　　 （三）
　　 我比弟弟整整大18岁。一个圆滚滚的小男孩，大家庭的“龙蛋”来到我的家。
　　 所有的宠爱统统向小弟弟轰炸开来。妈妈毕竟年纪偏大了，姑姑姨娘她们一有空就过来帮忙，弟弟成了她们共同的儿子。我的表姊妹们在弟弟生日和过六一时，总是买衣服送玩具的。弟弟的衣服这件还没穿，已经小了；新衣服已经在等候。
　　 我还上我的学，爸爸依然接送我，只是爸爸经常偷偷地看我的脸色行事。我知道他想讨好我。一次，我的偶像王心凌来开演唱会。我对爸爸说想去现场看演唱会。爸爸同意了，他担心我晚上回来不安全，也给自己买了张最最低价的票。虽然那时大家都在忙着考高冲刺，我的不合时宜的要求，爸爸没有任何反驳。在演唱会现场，我跟着狂热的粉丝观众们嗨得一塌糊涂。可怜的爸爸说，整场他都在歪着头呼呼大睡，睡得很熟很香。
　　 考高我考砸了。我的分数难以启齿，我上了一家职业学校。爸爸妈妈没有责怪我。职业学校里的学生混混的多。我在里面学习计算机之类的专业。糊里糊涂地上课，我的话很少，我开始显出青春期的婴儿肥，胖胖的脸，圆滚滚的身材。我懒得动，三年大专的校园生活云里雾里地过完。
　　 我的叔叔开个修理电脑和电器的店铺。叔叔指点了我电脑一些小故障的维修技巧。奶奶一如既往地疼我，我只要打个电话过去，奶奶保准准备我爱吃的菜。一次奶奶在饭桌上说：“佳佳，等我和爷爷死后，我们要把这房子留给弟弟。”我不假思索地说，“给就给吧，我无所谓。”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也许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回答得如此干脆利落，因为在弟弟没出世前，奶奶许诺过，她的房产是留给我的。
　　 我不知道我自己，我对什么财产，房子，没有多大的概念。觉得它们就像我的一个发卡一样的无价。
　　 爸爸知道了我对房子的漠然态度，“佳佳，你怎么这样大度呢！别的孩子听奶奶这么出尔反尔的说，会闹的翻天覆地，原本奶奶打算把这房子给你的，可你倒好，一点也不争抢，真是憨丫头，你让爸爸心疼……”真的，我对这些东西不懂，所以不感兴趣。可能是没到开窍的时候，不知道它们的重要性。
　　
　　 （四）
　　 妈妈的重心全扑在弟弟身上。
　　 弟弟就像独生子女一样，认为爸爸妈妈就他一个人的。出门时，弟弟一定要牵上妈妈爸爸的手。至于我这个姐姐，他无所谓。妈妈从不麻烦我，要我帮忙照顾弟弟。她和爸爸一向把弟弟安排妥帖，我也图个耳净身轻，感觉我和弟弟没有多大的关系，我对他也不亲热，他对我也若有若无。我甚至没给弟弟洗过一次脸。总之，不是很亲的那种。偶尔，我也会想，是不是我们相隔岁数太大的原因；还是他的到来，利用了我。反正，我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沉积在我的内心深处。长辈们简直把弟弟看做是他们的心肝，特别是姑姑，三天不见弟弟就要发疯。
　　 我稀里糊涂地毕业了。
　　 我的专业技能又不过硬，外貌平庸且是个慢吞吞的肥妞。刚开始，爸爸用了特权把我搞到他们集团去上班。在庞大的商场里爸爸是男装楼层的总经理，手头上有点小权，经常有供货商邀请爸爸要不要出去旅游，当然是借着出去考察或调研市场为目的。有时，爸爸也带我一同去，只有那时，我的爸爸完完全全就属于我一个人的！任凭我胡搅蛮缠，要这要那，爸爸像对待小时候的我总是有求必应的爽快。
　　 我在爸爸的商场里一个男装专柜买服装。仗着爸爸疼我，我不愿意自己带盒饭过来吃，爸爸有独立的办公室，中午吃饭时，我目不斜视地进入爸爸的办公室，爸爸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不管那么多。爸爸有时叫外卖，有时从家带饭，反正我不操那个心。有爸爸在，我才不愿考虑那么多的事情呢！
　　 干的时间不长，爸爸决定不让我在商场上班了。他说怕影响不好，别的服务员都自己带饭，急匆匆地扒拉几口，我老是随意进出经理办公室，让他不好管理。不上就不上，我也不喜欢上这个班，来买衣服的顾客难缠的很多，这个嫌不好看，那个嫌贵，一件衣服试来试去的，这个型号，那个型号；这种颜色那种颜色，反反复复地挑拣。一天卖不了两件衣服，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还得有耐心，语气温和，态度要谦卑，工资又不高。爸爸那么一说，我乐颠颠地辞职了，就像开始去上班那般高兴。
　　
　　 （五）
　　 我在家里呆了两个月，捣鼓捣鼓电脑和手机。时间一久，觉得百无聊赖，总该找个事情干干吧，在那垃圾学校，我的计算机知识和我的同学们相比，算得上佼佼者。
　　 我在同学QQ群上吐露我想找个活干干。同学张军神速地回应了我，他建议我和他合伙开个网店，入股四六分，他六我四。张军老家在六安。开什么网店呢，张军说：“开个特产小店，他们家那边的土特产很多，什么老奶奶花生，六安花生糖和六安锅巴……在代买点别的辣酱之类的。刚开始干，也不要搞得很大，自己做老板远比给别人打工要强。好好干，一定会像样的。第一年，我们不要求赚钱，只要保本，第二年，有盈利就可以了，以后会越干越好的，也许我们慢慢地做成了大老板，这都是有这个可能的……”
　　 张军的话在我这里起了效应。
　　 我和爸爸商量，爸爸在商海摸打滚怕几十年，对做生意很是内行的。可能因为我在家沉寂了两个月，也不怎么和爸妈搭腔，他们俩也不敢招惹我，弟弟从不敢在我身边耍赖。爸爸说，先开个小网店试着经营并学习，积累经验，等有经验和资本，想扩大再扩大。爸爸显然是同意的。
　　 我只要拿万元的合资金，其余的是张军的。爸爸问了张军的来龙去脉。妈妈巴不得我早点出门上班去，在她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她已经心烦得要命。
　　 张军和我在上大专时有过一点小小的故事。张军家在一个三级市里，他崇尚省城的花花绿绿。爸爸的商场经常有明星来助阵商演，我经常拿着有明星签名的碟片在班级里得瑟。全班都知道我的老爸在省城知名的大商场里做经理，有点小权小势。
　　 张军坐我后面，消瘦，个头顶多只有1.67。总喜欢穿那些绑在身上紧紧的衣服，越发显得瘦弱。一双眼睛在瘦瘦的脸上灼灼有神。可他走路时却是气宇轩昂的样子，矮矮的身子挺得笔直，乍看也精气神十足。他任班上的体育委员，老师之所以看上他，就是看上他走路的样子，很带劲，有一股青春的活力。
　　 我是和体育界擦不上边的人。我对在操场上奔跑，哪怕是疯跑的同学都怀着一种深深的敬畏之情。张军有时会甩下他的伙伴，硬要陪我在操场上溜达，我已经长得“珠圆玉润”的，和张军精干的身材反差极大，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和这样的男孩并肩溜达。好像张军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心里有一种自卑，和张军在一起走路时，我很紧张我的疤痕胳膊，担心它会彰显在张军的眼睛里。高考结束时，爸妈兑现了诺言，我的丑胳膊做了去疤痕手术，现在看上去和正常的皮肤相差无几，可我心里还是有阴影，遮掩丑胳膊成了我的习惯，即使它不再丑陋。和张军在操场上漫步，我开始讨厌我肥胖的身材，它阻碍着我青春的绽放。
　　 二年级下，再混混我们即将毕业。张军经常发信息给我，约我一起去食堂或晚上去校外散步，我佯装不理不睬张军的这些小把戏。一天下午的一节自习课上，教室里闹哄哄的，有的闲聊，有的刷屏，有的征战游戏，大家各忙各的。突然从我的后面轻轻投掷过来叠得方方正正的一个纸条，我和同桌敏同时吃了一惊，敏诡秘地一笑说：“这个纸条是你的男神给你的哦，你还不快看！”我立即涨得满脸通红，那个纸条就像个烫手山芋，闹哄哄的班级瞬间安静了不少，有人小声地说，真浪漫，这个时代，还作兴丢小纸条……我的心突突跳得慌乱。我可能真的是缺根弦，我抓起了纸条，拖着我慢吞吞的腿快速地找到了班主任，并把那张我没有打开的小纸条原封不动地上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