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将至午，太阳探进房间，张四斜圈在客厅沙发上作“葛优躺”，眼睛不知看着什么，许久方闭一下，数秒后睁开，他的内心许是在感叹，人的眼睛是个奇怪的器官，一不小心就会近视，再不小心就会青光，失明，而且，年纪大了会老花，所有人，不论有无知识、有无地位，一视同仁。据说，得了近视不会老花，偏他没碰上，十岁近视，四十五岁如期老花，近视且老花！不得不将眼镜戴上又取下，取下又戴上，不断调整焦距和光圈。都说老花是看近糊，看远明，他没有感受到！取下近视镜，近则须将欲看清之物置于鼻尖，半嗅半观;远则如坠雾霾，刹那入仙山，啥鸟都看不见。然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花之妙虽未自眼睛得到，却从另一方面实现，那就是记忆，达到了近的模糊不清，远的清晰可辨，时常是不记得早上的药吃没吃，刚才是同谁在聊天，倒是儿时所见却如在眼前、伸手可触，纤毫必现！
　　 张四叹了一声，又闭上眼，一个画面浮现：
　　 没有铺设水泥的街头空地，一群杂色衣服的儿童或踢石头，或挖地，或在离地二尺来高，突出半块砖的墙坎上依次贴壁挪动，忽然，有汹涌之声，从左边传来，街道一片尘起，一股人流，哗然而至，行色匆匆，一片鼓燥，密集的人群走着走着，忽有一段变得稀疏，一枚大汉，左右无人，兀自阔步独行，左手平持一块玻璃，上有白色，蓝色、黑色相间的两个球状物体，在红色的浆状中颤动；右手持一尖刀，红色液体犹在滴落。走在大汉前的人们，不时回头看看，走在大汉后的人们眼睛都盯着尖刀，同时，保持着距离，渐渐地人流远去，只留下未追逐人流的几个儿童。尘土落静，偶有老人唤归之声……忽然，有汹涌之声，从右边传来，街道一片尘起，一股人流，哗然而至，行色匆匆，一片鼓燥，见一人被细绳所缚，众人拥着而去……由是者再三，天便暗下，儿童被唤归家，空地寂静。
　　 许多年后的某天，这画面被唤醒，不断盘桓于眼帘，张四也不知何故？其中，那大汉所持之物是甚，至今未悟，依稀记得路人说是人的眼睛，现在想来，虽与人眼很相似，但以他现在的经验和思维来分析，终觉不太可能，试想，青青世界，朗朗乾坤怎容此胡行！定是动物眼睛，用来唬人。
　　 张四叹了一声，摆了摆头，想甩走那画面，又摇了摇头，在沙发上扭动了几下，依旧斜圈在沙发上，闭上双眼。厨房漏出些食物被炙烤的味道，悠悠地，若有若无飘入，令他想起幼时让口舌生津的一杯素炒青豌豆！
　　 儿时最向往的就是吃，偶有小贩来叫唤“落口消、落口消，吃了不长疱”，便有无数孩童跟随其后，若磁铁吸着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铁钉,张四对落口消倒没啥印象，一则吃得太少，二则确如其名，入口即化，解不了馋!倒是那吃了几口的青豌豆，常萦绕于口舌。张四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大日子，奶奶要带他参加一个活动，去一个大操场参加批斗大会，天未放明，就被揪起，胡乱地穿了衣、被一种香味牵至屋外，奶奶正在灶上炒些什么，近身看去，青青的、圆圆的，油亮的豆子在锅内滚动，口中便溢满了液体，喉咙“咕噜”了几下，吃着奶奶从灶旁拿的黄黄米饼，竟没平常那么好味!有一下没一下，木然地吃着，眼睛没离开那些豆，看着那些豆被装进一个搪瓷杯，被积年攒下的牛皮纸封口，用细细的麻绳系紧，包裹在蓝色的布中，装在碎布缝制的袋内。双手捧着这团温暖，他小跑着跟在奶奶身后，像一只小狗！一路所见，都不再是平素那么清晰，那站满挂着牌子、被人摁着脖子人的卡车从身边开过，都不能转移他的视线。到了操场，仍旧紧紧抱着，坐在一块砖头上，不时嗅下那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忍不住悄悄地解开了封口，从杯里撮出些豆，放在口中，真是太好吃了，比落口消还好吃！正在此时，台上有人振臂高呼，下意识地，他也举起了手，于是，袋从身上掉下、杯从袋内滑出、豆从杯里滚落，青青的、圆圆的，油亮的豆子在灰土中闪动，泪珠也在他眼中闪动！还好，那杯中尚有小半杯豆，他独自一人享用了本是两人的午饭！
　　 旧时的青豆，让张四口中有些津液，用手在口上摩挲了几下，被厨房里锅铲与铁锅的碰撞声弄得有些脸红，另一些声音却被引出，萦绕于耳，那是幼时最熟悉锣鼓声，幼时都叫它“锵锵齐”，还记得一段儿歌，“锵，锵锵齐，人民公社有饭吃”，当时无知，并不知人民公社为何物，有饭吃自是好事，加上当时家中响器只有闹钟，所以，每有声音传来，便唤了小孩从各自院中涌出。那时的锣鼓队组成十分标准，须大鼓一只，那种放在架上，得两名大汉方能抬起的大鼓！红漆鼓身、白色略泛黄的牛皮用金色的钉子固定，鼓槌是一对磨得发亮的硬木，敲打鼓面，宛若闷雷，附近所站之人可感到大地的震撼！除了鼓，还有锣，至少一面，讲究的大小两三面，黄灿灿、亮闪闪的，红绳系着，提在左手，右手持锣棰，棰头是红布层层裹实，如帽状，敲起来咣咣咣，哐哐哐，当当当。比较单调！另外就是被统称“锲锲”的响器，皆为铜制，如同草帽状，中间突出部分有孔，系有红绸，左右手各一，相互撞击，锵锵声振！“锲锲”大小不同，声音亦异，小的清脆、短促；大的浑厚、悠长！长大后方知，这些长相差不多的家什，竟有不同名字，叫什么钹，镲，铙！究竟谁是谁，至今不清！锣鼓声送来的是各种喜讯和种种光荣，如会议成功、坏人被捉，最高指示刚出等各种喜讯，如上山下乡、入党参军、参加工作等种种光荣，唯有一种光荣张四现在不能理解，那时退休也光荣！？
　　 周五时，他的对桌刚退休，张四目睹了全程，空阔的会议室，一位部门负责人，一位退休者，隔桌而坐，负责人念了下文件，嗡嗡的有些回声，然后，递了一个红色本本，两人隔着桌子碰了下手，不到三分钟，便结束了退休者三十多年的工作历程。没有红花，没有锣鼓声，更没有为退休而准备的小酌，何来光荣？！
　　 明天又是周一了，又要去挤地铁，挤到尊严全无，想到这里，对并不光荣的退休，张四倒有些向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