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金沙水畔书声朗(散文)
在我的脑海中,永远烙印着一份记忆。家乡老人下葬之时,道士老师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帆布口袋,细蒙蒙的沙子从其枯瘦的指缝中流泻出来,薄薄地覆盖着棺材下边的泥土,几十上百颗脑袋挤在一起,一脸肃穆,满目虔诚,瞻仰道士撒河沙的整个过程。问问德高望重的长者,才知道那又细又软又匀的河沙不是一般的河沙,而是来自金沙江的河沙,简称金沙,比粮食还要宝贵!
1997年秋季的一个周末,我第一次零距离感受金沙的细密与松软,更是第一次将记忆中那么神秘而宝贵的金沙肆无忌惮地压在身下、踩在脚下。高阜处的干沙带着热辣辣的温度,和我的每一寸肌肤亲密接触,撩拨得周身麻酥酥软绵绵,而与江水结合后的沙子则更加绵软湿滑。它会调皮地从脚趾缝里钻出来,钻进毛孔,钻进鼻洞,钻进肚脐眼。在几个女同学面前,我们几个男生玩得很疯,大家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把自己深埋在沙粒中,摔倒在沙滩上,出没于江水里。从女同学们绯红而迷离的眼神中,我估计,她们也想穿一套比基尼,和我们前浪拍后浪,摔在沙滩上。
1997年至1999年,我在宜宾市西郊金沙江边的教育学院脱产学习。毕业之时,感觉就是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时光转瞬即逝,无非就是与金沙江作伴两年,看江水起起落落,听江风飒飒呼呼,望江帆来来往往,对于渺小的个人,微乎其微,不足道也。但是,两年之间,我在此间读过的书,喝过的酒,经过的事,爱过的人,却如金沙江的风刀霜剑刻印在我的脑海,挥不去,忘不掉。俨然,金沙江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俨然,我成为金沙江的一滴水,一粒沙。
我,以及差不多和我一个年代的农村学生,几乎都有两段悲伤的经历,当年我们辛苦考取的学校,竟然都在我们毕业之后垮台了。师范学校如此,教育学院如此,这是学校的不幸,还是我们的不幸?
为了铭记在宜宾教育学院那两年的求学经历,我从泛黄的记忆中,回放当年的生活和学习,以一种诙谐风趣、半真半假的笔法,记述成文,致敬母校,致敬恩师。同时,也献给亲爱的同学们,感谢一起走过的日子。
一、班主任罗锡文
提起宜宾教育学院,不得不提罗锡文。没进学校前,我就拜读过他的《恍兮惚兮》。巧合的是,大名鼎鼎的罗锡文就是我们97级中文班的班主任。刚见面,他吐出一串烟圈,做个兰花指指了我,操着普通话说:罗啸驰,P样子,这么久才来,你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儿。体育委员也算是班委领导干部了,可是,97级中文班的体育委员不好当,因为班主任是罗锡文。
罗锡文个子矮,身子瘦,但精力超好。他组织了篮球队、排球队、足球队,体育委员必须以身作则,带头参加,而且要承担活动组织、器材借还等任务。因为以前有点基础,篮球队还有点乐趣,足球和排球纯属赶鸭子上架,二十多岁从头学起,不仅学技术,还练体能,200个蛙跳,200个深蹲,200个俯卧撑,每天下午练习结束,浑身冒虚汗,上厕所都蹲不下去。
除了足球队,锡文老师还组织了合唱团。分声部的时候,他征求我们的意见,参加高声部还是低声部?合唱训练都安排在中午,大家精神头儿本来就不高,重要的是对音乐常识一窍不通,以为高声部就是靠吼,而低声部就可以滥竽充数,于是我和持相同观点的同学就选了低声部。就是吃了没有知识的亏呀,结果呢,高声部唱的一般都是歌曲的原调,而低声部要作出创作性的修改。高声部往往复习一两遍就可以了,他们休养生息的时候,我们还在咿咿呀呀的反复练习。合唱吃了很多苦,也有很多收获,直到今天,我还能声情并茂地演唱锡文老师排练的合唱曲目《葬花吟》、《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四渡赤水出奇兵》、《乌苏里唱歌》、《光阴的故事》、《黄河大合唱》等。在我教书的时候,我也曾把老师排练的曲目用来训练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取得不错的效果。
哭笑不得的是参加锡文老师的舞蹈队。因为1997年秋期的12·9艺术节,锡文老师编排藏族舞蹈《青藏高原》参加演出,从国庆节开始,我们8对男女就开始在水泥地上摸爬滚打。锅庄、哈达、亚拉索是藏族舞蹈的必备元素,还有秧歌等舞步,其中有个动作是要把舞伴抱起转一圈,然后女生仰靠在男生怀里造型5秒,为了这个动作,我差点没患肩周炎!因为和我搭档的女生是个重量级,以致于这个相貌不错的女生投怀送抱几百次,我硬是坐怀不乱。最终,我们全服藏装的《青藏高原》荣获当年教院文艺调演一等奖。锡文老师扔掉烟头,双手啪啪着,跺跺大头皮鞋,说:“亲爱的男同胞们,亲爱的女同胞们,我们成功了,耶!”
当时教院住宿紧张,罗锡文、袁宇、肖敬元等单身老师就住在我们男生楼顶上。锡文老师是才子、名士,他的单身寝室一般要繁忙到十二点过后才能消停。首先是倾慕于他的美女们打着请教课本知识的幌子,对他暗送清波,明送服务,脏衣服臭袜子要洗,乱扔的东西要规整,九点半男生楼熄灯,美女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一个个犯了烟瘾而烟已抽完的男生又裹挟着衣服敲敲门进来,于是,男生专场开始了。一直没结婚的锡文老师根据文学作品的描述,给大家进行少儿不宜知识教育,等到大家兴尽回归,他才开始和文学的孤独对话。湿润的江风混着浓浓的烟草味儿,一行行空灵的文字从锡文老师的心灵迸发出来,充满着炽热的感情和滚烫的温度。锡文老师在创作上是个天才,散文、诗歌、小说以及古典诗词歌赋都很有造诣,一路写下去,市文联、省作协、中国作家协会就有了他的席位,天天约稿不断,时时笔耕不辍,成为在中国文坛富有名气的作家。
可惜,锡文老师只当了我们一学期的班主任就辞职或者说是被辞职了。表面的原因,我们学生也知道一些,比如,他基本上不参加系里甚至院里的会议。比如,他对学生的考勤比较放任,有一次当着我们学生的面和学生处负责考勤的老师动起手来。后来我发现,但凡文才突出的人几乎都有点怪脾气,接舆髡首,桑扈臝行,总是与常人格格不入。客观地分析,文才突出的人往往偏重于感性思维,办事冲动,意气用事,常常显得可爱。而偏重于理性思维的人则成熟得多,常常三思而后行,讲究把稳行事,追求的是可敬的效果。锡文老师卸任班主任之后,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创作当中,取得了更大的造诣。好像是我们毕业之后的第二年,他就被浙江某个大学看中并调过去了,从此杳无音信。
锡文老师曾是当年和我们联系最紧密的老师,如今,却与我们相忘于江湖,算起来,他也接近50岁了。不知道,他是否依然那么率性可爱。
二、系主任蒋德均
我们就读的时候,中文系主任是蒋德均,蒋德均有一个比蒋德均名气更大的笔名——文生。当年的文生书声气也重,据传,为了工作上的事,曾拍过领导的桌子,摔过领导的杯子。我们开学的时候,蒋大主任亲自致辞,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用纯正的川北口音“热烈翻(欢)迎新同学!”在他的办公室,我们叫他蒋主任,在课堂上,我们叫他蒋老师,背地里,我们称呼他老蒋。老蒋不老,其时30岁左右,白白胖胖的国字脸,短发,架一副凹底眼镜。福泰的身材配上蓝白相间的横条子T恤,显得比实际身材更福泰一些。
蒋主任教我们读诗写诗,带我们走进现代文学的王国,躲进小楼成一统,偷看撑着油纸伞的那个梦中情人在戴望舒的雨巷徜徉;带我们走进老舍的茶馆,品味老北京在风云变幻时代的人生况味;带我们乘坐乌篷船,聆听警世钟和鲁迅先生的呐喊……在他的熏陶下,我们班上出了不少诗人,比如刘勇、黄伟、周文广、罗梅、杨文学等等,97级中文班充满了诗情画意。
作为男生,我对老蒋十二万分的不满,因为他的看家本领一直没有公开或私下传授给我们,那就是,如何追求美女。他的女友,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性感。在他的身上,我充分理解“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巨大诱惑。
老蒋对中文系有很高的期望值,他想团结带领全系干一番事业。为此,他低眉顺眼,给予老教师最大的尊重;他强忍怒火,团结倔脾气的锡文老师。他严肃中文系考试纪律,最可气的是五十八九分也不放水过关,一些同学迫不得已退学、转函授或者转专业。其时,大家都抱怨老蒋铁石心肠,做得过火。换个角度想,老蒋何尝存有整学生不及格的歹心啊,他不过是希望弟子们堂堂正正地获得分数,学到知识和本领,成就自己,也为中文系争光。我估计,每次斩马谡,老蒋都是眼泪汪汪的。正是凭着对学术的敬畏,老蒋和中文系成了教院的中流砥柱。即使后来体制改革合并到宜宾学院,中文系教师们的名片依然坚挺。他们在管理和专业两条线上走得昂首阔步,成果丰硕。
三、中文系的老教师
搞学术如同练武功,越老功底越深,功力越强,比如金庸笔下的风清扬、扫地僧和一灯大师,年龄越大功夫越高。我想,武术修为和年龄成正比不大一定,但学术水平随年龄增长而不断积淀倒是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
我读书时中文系有四个老教师,因为对外国文学兴趣不浓,蔡邦琼老师上课时我基本都在打瞌睡,除了对她老人家深深愧疚之外,实在没有多少交往,也没多深的印象。印象深刻的是教授《古代文学》的赵承耀老师,教授《文学概论》的罗应涛老师和教授书法的周明泽老师。当时赵老年正五十九,我们有幸成为他的关门弟子。先生有一米七将近一米八的样子,腰板直直的,眼不花耳不背精神矍铄,清瘦的瓜子脸上鼻正口方唇红齿白,顶一头纯粹的银发。先生形象讲究,常常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最精彩的是他的讲课,一篇作品的分析,他要融汇历代名家的评论再综合自己的见解,一种老古人的思想观点或处世方法,他都能从现代文明的社会里找到相适应的例子。他从文学与生活的紧密联系出发,讲当今政治经济艺术,家庭社会人生,讲得深入浅出、雅俗共赏,听得我们如沐春风。
《诗经》是教学的难点,教师不好讲而学生不好懂,二十年过去了,班上的邓群同学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赵老讲解“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时的生动场景。赵老将双手撮成喇叭,安放在嘴上,拖长声音喊道:“蒋仲子啊,你不要翻墙,不要把我的桑树踩断了……”我记得赵老讲解《长恨歌》时,讲杨贵妃的美,“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赵老的脸上红云朵朵,完全陶醉在美女新浴的浪漫画图里,“凝脂一词充分形容杨贵妃皮肤的嫩和白,啥是凝脂?大家都见过凝结了的猪油”,赵老的拇指和食指黏在一起,捻动几下,“你试着这样去捻一捻猪油,就晓得杨贵妃的皮肤有多么舒服……”讲课过程中,赵老还跟我们讲炒股,讲高速公路,讲人际关系,讲家庭和谐。他是一个学问高深的学者,但又不是书呆子,完全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一年后先生退了休,我就惋惜,以后怕是再难际遇这样一位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老师了。
罗应涛和周明泽两位老师是宜宾教育界的精英,二老均从乡村学校起步,凭着对教育的忠诚,刻苦钻研,勤奋学习,最终成长为大学教授。罗老当时任职教务处长,仍担任我们97级中文班的《文学概论》。他的书法潇洒俊逸,气度不凡,有一次讲到朱德了,随即板书了《答川中父老》:“驻马太行侧,一夜雪飞白。将士仍衣单,夜夜杀倭贼!”从那个占据半个黑板的“杀”字,我仿佛看到了战士们挥舞大刀斩落鬼子头颅的场景。一气呵成,罗老笔直地站立在讲台上,我忽然发现,他的脸型很像朱德,尤其是气质,更有几分神似。
罗老对学生要求很严,尤其是我,一是筠连同乡,二是本家,三是他和我叔父是至交,所以特别寄予厚望。只可惜那时我血气方刚、少不更事,对于学习都是敷衍了事,读书也不求甚解。有一次他讲到三国,讲得兴起,我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立即将我喊起来,问我刘备是怎么得到诸葛亮的。幸喜我对三国是很熟悉的,于是从徐元直走马荐诸葛,讲到刘皇叔马跃檀溪,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茅庐,最后讲到隆中对,他微微颔首,示意我坐下。坐下后,我还一阵后怕,因为他对不好学而回答不上问题的学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一次,他当堂抽一个女同学读古文,该女子是个落榜高中生,底子比较薄,课堂上也描红画眼的。因一时紧张,站起来还搔首弄姿,句读也没扯清楚,罗老默默地对她挥手,示意坐下,然后,淡淡地讲了个典故:“文化大革命中流行一句话,叫做大学的牌子,小学的底子,呵呵……”不知道该美女听没听懂这其中的弦外之音,但终于没有找个地缝钻进去。
2016年,我出版散文集《一路走来》,恳请老师作序,酷暑难耐,老师正在北戴河避暑,收到邀请,二话没说,三稿而成,其中有肯定,更有期许。今年十月,罗老竟然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倒推过去,才知道他给我作序之时,已经罹患癌症,如今看来,他为我写的《深情绵邈机趣横生—-序孝驰一路走来》很有可能是其封笔之作。去年至今年间,他两次来筠连,我闻讯之后,极力挽留,想设宴款待,好好敬一杯酒,他都婉言谢绝,成为我的毕生遗憾。表面上,我欠罗老一杯酒,实际上,我岂止欠他一杯酒!我欠他的,是一种迟到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