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家的三哥自小就有一手做狗肉的绝活——吃烫皮。我第一次见他做烫皮狗，感觉心惊肉跳，庆幸自己投生为人，而非一条狗。
　　 那大约是1983年冬天，他家的草花狗生了一窝狗仔，大约隔了40天，狗仔们长得肉嘟嘟的，摇摆着小尾巴跟着狗妈妈一路撒欢，可是它们不知道，它们肉嘟嘟的身材勾起了三哥的食欲，灾难正悄然降临。
　　 那天下午，三哥叫二哥把狗妈妈带到山上去放牛，六只乖巧的狗宝宝吸着鼻子到处找寻妈妈。三哥用吃剩的回锅肉拌了一瓢饭，放在大门口的檐坎上，嘬嘬嘬地呼唤，六个小家伙摇头摆尾地聚拢过来，吃得大快朵颐，三哥提着一只大炕笼，把六只狗宝宝全部罩起来。然后，三哥在灶头上支起一口二水锅，添了满满一锅水，灶孔里塞满干柴后，吱一声擦燃火柴，灶孔就熊熊地燃烧起来。半小时过后，铁锅里的水滚滚地冒着气泡。三哥兴奋地说，兄弟们，请看我的精彩表演吧。
　　 三哥走到檐坎上，揭开炕笼，提着一只小狗的后脚，三两步跑到锅边，远远地一抛，小狗打着翻儿地掉进一锅沸水里，狗儿一声惨叫，挣扎着爬到锅边。三哥用事先备好的火钳用力一掀，再一掀，狗儿的挣扎越来越弱，叫声越来越低，不到三分钟，就牵直了身子，七孔流血，身上的绒毛一片片掉落，只留下一具白生生的肉体在水面上打旋。被炕笼罩住的小狗们虽然不明白灶间发生的惨剧，但听着兄弟惨烈的叫声，也感觉到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它们“呼尔呼尔”地喘着粗气，想要冲出囚禁的牢笼。可是我们几个负责看守的小弟死死地压住炕笼，任他们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于是，三哥如法炮制，小狗狗们被接二连三地扔进沸水锅里，一声声惨叫、一阵阵挣扎，都拗不过三哥的铁石心肠。顷刻之间，五兄弟就在锅里漂浮作伴了。最后的一只小狗惊恐地沿着炕笼内圈打转，待三哥来捉拿它的时候，浑身发抖，小便不自觉地撒了一地，三哥倒提它出笼的那一刻，它突然前爪一跃，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眼神怯怯地望着我，吐出红红的小舌头，朝我汪汪地嘶鸣，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哭。于是，我对三哥说，这小狗就送给我养吧，我爸说好几回了，要从你家领一只小狗呢。
　　 小狗初到我家的头几天，不吃也不喝，遇到有人来，就瑟缩成一团顾头不顾腚地躲在角落里，嘴里发出哀哀的声音。我知道，它是为兄弟的惨死而恐惧，它是在想念妈妈。我如何解决它的丧亲之痛和思母之苦呢？爱莫能助啊，我只能尽可能地对它好一点，再好一点。
　　 那时候，我享受着家庭特供，一甑包谷饭上面特别准备了两碗白米饭，每一顿我都匀一些给小狗。我有空的时候，就把它抱在怀里，贴在心窝，用小手轻轻地捋它的皮毛，看它很享受地在我怀里入睡，它的呼吸是那么匀称，它的神态是那么安详。到它半岁的时候，它的伤痛被慢慢抚平，或者说在它的记忆里慢慢隐退，它变得欢快、顽皮，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有一天午饭的时候，爸爸说，这狗儿来家也好几个月了，俗话说，猪要有个名，狗要有个姓，今天，我们就给它取个名字吧。婶婶说，这狗有眼袋，像戴副眼镜一样，就叫四眼狗吧。姐姐说，它一身黑毛，叫个小黑容易记。哥哥说，它是弟弟从铁锅边救下来的，叫救生吧。爸爸叼着叶子烟，不置可否，还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我说，这狗应该和我有缘，既然来到我们家，就是上天的恩赐，就是我们的宝贝，叫它来宝吧，行吗？爸爸一拍大腿，来宝！我幺儿取得好，就叫来宝。
　　 来宝有名字了，它似乎也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不管是到坎上的大房子里玩，还是在坎下的槽坊头玩，还是在隔壁的王二老洞逮耗子，只要听见我和家人唤，来宝，来宝，它就赶紧疯跑回来，摇头摆尾的，小脑袋在人身上蹭来蹭去。都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是来宝就喜欢配合家里的大黄猫抓耗子。那时，土地刚下户，爸爸婶婶和姐姐拼尽气力做庄稼，家里的箱箱柜柜、罗兜包兜全装满了粮食，耗子就无孔不入地偷吃并糟蹋粮食。我经常听见母亲心疼地咒骂，这狗日的耗子哎，屙这么多屎尿在我的粮食里头，好不知道好歹！哎呀，这个柜子边边又咬烂了，这死耗子怎么收拾得了啊！
　　 于是，猫挡她道的时候，她就一脚踢翻，嘴里骂骂咧咧，吃粮不管事的家伙，跟老娘滚开。不知道是大黄猫做了自我检讨，还是来宝对它进行了职业教育，这以后，大黄猫突然勤快起来，半夜三更的，它就钻进我们的房间，喵喵喵地叫唤，等我们点亮油灯，发现它嘴里叼着的大耗子，它才骄傲地扭动着肥大的身躯离开。大黄猫抓耗子的时候，来宝也不闲着，它谨慎地守在鼠洞旁，一动不动，只要有老鼠钻出来，就迅速上前，一爪摁住。老鼠抓得多了，猫吃不了那么多。就把它们的战利品拖到厂坝里，老猫眯缝着眼睛打盹，老鼠就伺机逃跑，可刚迈出步，猫狗齐上，又把它抓获，你一爪，我一爪地把老鼠翻来覆去，直到玩腻了，黄猫一阵撕扯，看老鼠当场毙命，才悻悻离开。
　　 那时，农村家家户户都喂养着猫狗猪鸡等牲畜家禽，坎上七嫂家的狗让我哥取名，因为我们家有只来宝，哥哥出于私心，就给它取了个走银，坎下槽坊头的大黄狗因为尾巴是秃的，叫桩桩，隔壁老刘的狗叫骗吃。因为那一年，老刘扭断了幺伯娘的手臂，派出所判它赔了50块钱医药费，他心痛那五张大团结，又不敢再去打人，就给狗取名骗吃，每当幺伯娘从他门前走过，他就长声吆吆地呼唤，骗吃哟，骗吃哟，来吃屎哟。幺伯娘耳朵有点背，这个时候，她既是真聋，也是装聋，只是气呼呼地快步走过。
　　 来宝三岁那年，又黑又壮，一身灰黑的皮毛油光水滑，牙齿又白又尖，两支耳朵直挺挺的，眼睛乌黑深邃，十分威武。在我们的调教下，它益发乖巧温顺，除了看家，还每天陪我们放牛割草。来宝有一手直立行走的绝活，因为从小我们就注意锻炼，给它东西吃的时候，都是拿在手里，它要想够着，必须直立起来，然后我们的身体和手往后退，它就往前进，循序渐进，就到了能够直立行走几十步的本事。随着年龄和身体的增长，它逐渐成为我们家附近的狗霸主，打赢了逐渐老迈的桩桩，独享青春美丽的骗吃。那年秋后的一个傍晚，我听见来宝凄厉的叫声，跑出门一看，就在我家门口的菜地里，老桩桩正骑在它的身上撕咬，它的身旁还躺着一脸惊骇和羞涩的骗吃，它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我和哥哥不顾一切地去援救，结果哥哥的腿肚子被桩桩活生生撕下了一块肉，至今还有一个大大的疤痕。原来是来宝和骗吃媾和，被桩桩看见了，桩桩妒忌成恨，趁此机会疯狂报复，因为根据狗的生理构造，它们在享受生理快乐的时候如果遇到突发情况是不能立即分开的。那一晚，来宝半夜都没回家，是因为害主人受伤而害怕吗？是因为被现场撞破私情而害臊吗？
　　 1988年，因为镇上发生疯狗咬人致死的案例，政府发布杀狗令，不论公母老少，不论疯或不疯，一律格杀勿论，就地深埋。看到告示，我给父亲出了个主意，把来宝送到我五舅家躲一阵。我五舅住在倒冲槽，距离我家有40里山路。可是，来宝不知道我们送走它的良苦用心，第二天晚上竟然自己跑回来了。由政府工作人员、派出所民警和村组干部组成的打狗队正好将它堵个正着，任父亲怎么解释、怎么保证，打狗队横竖就一句话，你的狗不疯，不咬人？你拿什么保证？出了事你赔得起吗？政府的命令不是儿戏，狗是必须要打的！就在他们吵闹的当口，来宝突然逃跑，可是，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壮汉已将它团团包围，它怎能突出重围？打狗队员的棒子狠狠地落在来宝的身上，一下，两下，我的心生生地疼，来宝哼哼地哀鸣，跳跃，挣扎，最后抽搐着倒在地下，一动不动了，我蹲在来宝旁边，它的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都沁出了鲜血，舌头长长地吐出来，泛白的眼睛一眨不眨。
　　 来宝就这样走了。
　　 每年冬至，看见街上悬挂起一片片白生生的狗的尸体，我就想起血肉模糊的来宝，想起三哥做烫皮狗肉的场景，那五只小狗从活蹦乱跳到被端上桌子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
　　 在遇到挫折、磨难的时候，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命运总比来宝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