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长着两棵树，一棵是青杨，另一棵也是青杨。一棵很年轻，年方弱冠，亭亭玉立，倜傥潇洒，怎么看怎么风流。另一棵很高古，早过了期颐之年，如果以人作喻，一定是彭祖一流的人物，但全无一点老态疲相，活得旺楞楞的，仿佛春秋正盛。
　　 很早就想写这两棵树了，但一直犹疑着，迟迟没有动笔，除了懒惰病发作，图安逸懒于动笔和笔头枯槁，怕写不出两棵树的丰姿逸态外，更多的考虑，则是为这两棵树着想，担心写他们的拙文，可能为他们招致骚扰，破坏了他们原本拥有的安宁和清净。云无心以出岫，树有愿欲居安，一旦被外界知晓了，就会有好事者苍蝇一样蜂拥而来，借关心之名来围观他们，亲近他们，虐待他们，那么，树的厄运就由此肇始了，这与我来说，本系无心之过，但就树而言，却是无妄之灾，比灾梨祸枣尤为难受，因为灾梨祸枣无非是死亡，就算称不上死得其所，也算死得慷慨壮烈。士可杀不可辱，树作为一方风景，可远观不可近亵，如果有许许多多从猴子进化成人又患有返祖症的好事者，天天凑热闹赶来围观和朝觐，坐在树的绿荫下纳凉吃东西，搔首弄姿地搂着树的腰身合影，末了在树的身边丢下一些纸屑果皮之类的东东，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倒也罢了。但如果其中有人成心想体验先祖有巢氏们的生活况味，手脚发痒，效猿仿猱，跳起来用脚狠揣树的躯干练螳螂腿，或者悬吊在树的枝桠上玩千斤坠，更有身轻体敏者猴子一样攀上树的身子，薅弄树的毛发，掰折树的手指，揉搓树的肌肤，骑在树的脖子上拉屎拉尿，就大煞风景了。就算是优雅贤淑的美女们，虽然没有飞檐走壁攀高爬低的本领，但仪态万方地踮起脚跟，在树干上扯起一根绳子拉设吊床，然后自己蜘蛛一样爬在网上蝇营狗苟，或者小猫咪一样假寐也是惯常之事。当然最烦的，要数那些正处于热恋期的浑浑噩噩的俊男靓女，由于心里装满了甜蜜，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心想把自己内心的喜悦告诉全世界，动辄拿出随身携带的小佩刀，在树的脸上身上刻下自己的爱情宣言，即便是戚惶孤独的单身狗屌丝男，虽然眼下还没有女朋友，但有的是雄心壮志，想像着自己将来一定会发达，君临天下，便以树为载体，来抒发一番自己的宏愿伟想，于是在树身上镌刻下某某某至此一游的豪言壮语，把树弄成古代黥了面的囚犯，那树遭受的罪过可就大了。对树来说，不受活，毋宁死，因为尊严有时比生命更重要。
　　 我一向不喜欢神化人，也不感冒神化树，尤其厌恶在树的身上绑扎一些条条缕缕的玩意儿，将树打扮得妖模怪样的，囚犯一样绳捆索绑着示众，仿佛要五花大绑了推出去斩首，觉得这与其说是尊崇树，抬举树，神化树，毋宁说凌辱树，虐待树，恶心树，是对树的一种公然辱侮，这样做的结果，不仅让那些绳绳索索布布帛帛们遮蔽了树的蓝天，遮蔽了树的阳光，遮蔽了树的雨露，捆绑了树的手脚四肢，阻隔了树的经脉，让树的血液不能正常自如地在全身循环流动，使树不能自由舒畅地呼吸空气，沐浴阳光，承受雨露，还让树沾上一身妖氛鬼气，变得狰狞阴森。让小孩子或女人晚间经过这些神圣化或妖魔化的了树下时，心底里陡生恐怖，头皮发麻，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也不喜欢有人在树下煨桑焚香，人为地把树变成烟民，熏染成为过去油坊里的油博士，油渍麻花的一身腻骚味，同时把树周围的清静之地变成如今的首都北京，成为雾霾的渊薮。
　　 为之，从心底里固执地认定，树就是树，他身上除了长枝条长叶子长花朵长果实之外，最好其他什么杂碎也不要长，如果硬要长，那怕是长苔藓长菌子长疤眼甚至长虫子，也比长些妖气森森的红布条蓝布条绿布条白布条好，如果要说那些布条是一种对树的妆扮，或者说神化，我想说的是，对树最合适的妆扮，就是顺其自然，对树最大的神化，就是还其自由，放任喜鹊乌鸦黄鹂山雀这些鸟儿们，成为树上永久的居民，随意在树梢上搭几个鸟窝，点缀点缀就足够了，这样的搭配不仅和谐自然，能让大自然的绿雨浸润人的心肺，让婉转悦耳的鸟鸣洗去人心底的尘烦，又充分利用树的浓荫掩庇鸟类生存，增添大自然的和谐安宁。古人把蜂蝶燕莺称为花间四友，把鹊鹳狸猴称为树间四友，但没有把人称为树的朋友，可见树是不怎么待见人的。这也难怪，因为人既不能像小鸟一样除去树身上的害虫，让树茁壮健康地成长，也不能像小兽一样把树的种子传播到远方，让树的家族繁衍蕃盛。树生长在世上，除了百年罕逢的地震山火等自然灾厄外，最大的敌人就是人类，因为人种田要毁林开荒，造屋是伐树取木，炊饭要砍柴积薪，打仗要火攻烧山，于是人成了树的最大梦魇，只要世界上有人类存在，树就没有安生之地，树的恶梦也就永远没在尽头。
　　 在遥远的过去，在遥远的人类蒙昧时代，人与树的关系却非常亲密，人和树和睦相处，相依共存，显得亲密无间，但随着人类由原始人变为智人，由树居类变成有巢氏，人和树的关系便变味了，从树上走下来的人，开始一步步毁坏树木，摧残树木，鲸食树木，随着人一天天进逼，树只好一寸寸退缩，人的地盘越扩大，树的领地越缩小，结果是人类越文明发达，树们就越憔悴衰败。但树见证了人类的进化历程，可以说人类的文明史，有一半是树的功劳，人类文明表面上看是用笔墨书写的，但本质上来说，却是用树枝写成的，因为笔墨的生产，需要仰仗于树，也离不开树，古代的文房四宝中，管城子和楮先生都与树有关极大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就是树。
　　 我喜欢拍照，闲暇时游山逛水或外出，如果有幸看见一棵或数棵风姿卓异的树，就手痒难捺，总要咔嚓上几张，但让人扫兴败味的是，一些好好的树，一旦拍成照片，常常十次有八九次不如意，归结起来，败兴的原因有三多。一是电线杆子多，拍树的照片上，总会有三、两茎电线丝喧宾夺主，麦芒一样地横亘在你的眼帘里，觉得很不舒服。二是塑料袋多，后工业时代塑料袋成了人的影子，凡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塑料袋的芳踪，塑料袋与人形影相随难分难弃，只要你面前有棵树，只要你敢抬头向树上仰望，必定有几只破塑料袋像避孕套一样高挂在树上，在你眼里迎风飘扬，让你恶心反胃。三是布索索多，好好的一棵树，或旖旎地生长在河岸边，临风照影；或挺拔地屹立在山坡上，亭亭玉立；或孤独地矗立在旷野上，枝柯凌云，浓荫匝地，独成一方风景。正当你满怀喜悦，仿佛遇见了久违的梦中情人一样，一溜烟奔到树跟前，很想好好地拍摄几张，让情人的倩影永留心里。但展眼一望，树上总是被多事者系上了一些破布索索，就像好女儿的脸上，平白无辜地长了一片晦暗的疮疤，刚刚还在心里泛滥的的那些风景，和在眼里摇荡的那些美，一瞬间便化为乌有，兴冲冲马上变成了意怏怏，顿时手软的连举起相机的力气也没了，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痛痛快快骂上一嗓子。由于有了这些小小的私心作祟，怕心里的两棵树也遭遇类似的不幸和厄运，我尽力克制着想写他们的冲动，让这两棵树一直静静地长在心里，长时间没有动笔。
　　 说起青海的树，最具盛名的，大约要数西宁市大十字的那三棵古榆了，已有数百年的树龄，而且史有明载，流传有绪，连整条街都以树命名，想不著名都不行。但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三棵老榆高寿则高寿矣，但被汹汹嚣嚣的市声所绑架，被鳞次栉比的高楼所绑架，被灯红酒绿的尘氛所绑架，被车水马龙的雾霾所绑架，风烛残年，垂迈龙钟，冬天不见峥嵘的骨骼，夏季难睹翠绿的容颜，腐朽昏聩，无精打采，活在红尘万丈的大十字，其象征意义已经大过了生命自身的意义，活得只是老西宁人心头的那份怀旧和希冀而已。
　　 在我工作和生活的湟中县城，也有一些比较著名的树，其中闻名遐迩的，乃数植于塔尔寺小金瓦殿的栴檀树，传说为宗喀巴大师母亲所手植，于今已有六七百年的历史，是藏族佛教信徒心目中的圣树，长期以来香火鼎盛，广受信徒顶礼膜拜，树干上被信徒们涂抹上酥油，并粘满了镍币和小面额纸币，成为塔尔寺一大景观。栴檀，是我国古人对檀香的称呼，但此栴檀非彼栴檀，种植于塔尔寺小金瓦殿的所谓栴檀树，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檀香树，而是暴马丁香，与普通的丁香相比，暴马丁香的叶子和花朵较为肥大，香味也更浓郁一些而已，它与青海农村庭院中种植较多，俗称轮柏的四季丁香乃同一种属的同宗兄弟，暴马丁香于每年农历四月谷雨前后开花，也有春秋两季各开一次花的。暴马丁香主要产于印度和尼泊尔地区，为野生落叶灌木，我国云南、西藏及青海省高寒牧区也有少量生长，因为在青海东部农业区较为罕见，所以广受珍视。小金瓦殿的那棵栴檀树，几年前因受干旱影响，部分树干枯萎并濒临死亡，后经青海省上有关部门专家和塔尔寺寺僧精心抢救，如今已重新焕发生机，正以崭新的姿容笑迎各方游客。
　　 此外湟中县城还有几棵较为有名的树，都是青杨，长在塔尔寺如意八塔东南侧，即现今的塔尔寺广场大屏幕左近，每棵都有两人合抱精细，据说也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但到底是四、五棵，还是六、七棵，如今已经记不清了。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也就是三十年前，那些树都好好地生长在那里，郁郁葱葱的，浓荫如盖，苍翠欲滴，由于树身偃曲倾侧，有盘龙伏螭之姿，与一般的青杨颇不相侔，所以引人注目。夏秋季节，常有许多闲人聚集树下，或聊天闲谈，或摸牌下棋，人声吵杂，其乐融融，也有游客在树下拍照留念的，可以说是塔尔寺的标志性地物，可惜后来受干旱影响，如今都枯死了，风光不在。西晋大将军桓温北征，经金城，见昔年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说着攀枝折条，泫然流泪。南朝辞赋家庾信的《枯树赋》中，也有“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句，可见树木等风物的变易，极易引发人心底的黍离之悲，可谓古今同慨。
　　 前面几棵树都算是名树，即便算不上名树，也算是有几个人知道的树。当然，著名和无名本来就是难以界定的事，比如在文坛，有些名贯中西的大作家，往往非常谦虚地自称无名者，从不自夸文章写得如何如何了得，不喜欢像青海小户人家的农村男人娶了媳妇摆针线那样显摆，动辄把发过自己文章的刊物、目录、样稿、稿费单悉数罗列在博客里，然后对编辑老爷磕头如捣蒜，山呼万岁上一通，就像农村巷道口转悠的小货郎卖软儿梨一样，叫嚷得声嘶嗓哑，惟恐天下不知——但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大腕们尽管不叫嚣，但谁也谁也不敢小瞧了他们，因为他们是写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可有些半瓶子醋却颇不自重，在县级内刊上发了几篇豆腐块文章，且文理不通，舛谬百出，便眼睛长到顶上，以名作家自居，名片雪花一样四处派发，逢人便自我吹嘘，仿佛自己就是鲁迅转生，莫言二世。
　　 话归正转，前面说的那几棵树虽然如雷贯耳，但皆与我关系不大，联系不切，就像古人俚歌中唱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掘井而饮，帝力与我何有哉”那样，彼是彼，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我有时很想念他们，如李太白生不愿封万户，但愿一识韩荆州一样地渴慕，想去识荆或拜谒，也得花钱买门票，而且所资不菲，如果这钱能够省下来，说句不怕腰缠万贯的土豪们讥笑的话，几乎够我吃半个月的牛肉面早餐。与我关系较密切的，其实是长在我老家——那个叫陈家庄上湾的小自然村后面山梁上的两棵树——也是青杨——肩并肩屹立在那里，就像守卫家乡的两位忠诚的哨兵，风雨不动安如山，任凭岁月变幻，风吹雨淋，雷打电击，都永远屹立在那儿。据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那两棵树就长在那儿了，只是当时还比较幼小，茶碗来粗细，树龄也只十几二十来年的样子，属于无主之物——不知道是谁栽植在那儿的，现在算来，这两棵树均过百龄了，也许是山巅上地瘠水缺的缘故，这两棵树到现在依然没有长高和长粗多少，仍不过一尺来粗细，两丈左右高矮。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们也许永远成不了材，特别是栋梁之材，只能一辈子做绿化树了，但我认为这样更好，因为成不了大材，所以便少了庸人的觊觎，不会有人操斧仗锯来砍伐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永远屹立在那儿，得终天年，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我的童年时光，有许多时间就是在这两棵树下度过的，我和小伙伴们在常树下割草、掏鸟、捡草莓、逮蚂蚱、斗狗草、抓特务、捉迷藏，怎么疯怎么玩，玩累了，就坐在树底下看天看云看远方，看山脚下密密麻麻的庄廓院，看远处一绺一片极不规则的农田，看农田里蚂蚁一样卑微，蚂蚁一样渺小，蚂蚁一样辛勤地土里刨食的农人——我的家人和邻舍乡亲们，看附近山坡上静静啃食青草的牛羊，看远处山路上甲虫一样蠕动的行人，看浮在高空一动不动的大鸟，看盘旋在村子上空的鸽群，看早晨或黄昏村子上面缭绕的炊烟，看春天的草绿了，看夏天的花开了，看秋天的果子红了，看冬天的雪花飞舞，看冬春叫驴一样发了骚的黄风满巷道乱蹿，看夏秋火碳一样癫狂的太阳在头顶发威，看丑娃娶了媳妇，看丫毛大了肚子，看灶神保婆娘生了孩子，看甲子儿爷爷进了坟墓，看得百无聊赖，心灰意冷了，就用豁牙露口走风漏气的嘴，荒腔走板地吼几句“花儿”，吼累了吼困了吼乏了，便以臂当枕在树下沉沉睡去。因这两棵树高高地长在山巅上，从我家周边东、南、北三面近十多里远的地方，都能看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