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蓝梅又做噩梦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高空中急速坠下。她想抓住什么，但什么都没有抓住，心脏一下子揪紧，像谁要把它从胸腔摘掉一般，呼吸变得困难起来。风从嘴巴、鼻腔、耳孔钻入，胸腔极限地扩展，心脏被撕扯开来，她似乎已经听到破碎的声响。随着头部撞击地面发出的“轰然”巨响，心脏碎片和着血液从鼻腔、嘴巴、耳孔、以及身上的所有孔隙喷射而出……
　　 惊醒之后，翻身坐起，蓝梅傻傻呆呆地坐着。窗外的黑和室内的黑之间隔着一面窗帘，困在内心的孤独被锁在五、六平米的学校宿舍里，无边的黑暗如同一个囚笼。
　　 自从丈夫走后，她就经常做这样的噩梦。
　　 那天，当她从乡下赶到城关的时候，丈夫的遗体已经在县医院的太平间里。丈夫的脸摔得稀烂，翻开白布，是一滩模糊的血肉，她忽然两腿一软，倚着墙角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整个人一片空白，奇怪地没有一滴泪。
　　
　　 静靠在床头，闭目，在煎熬中等待着天亮。能够听到身边儿子的均匀的呼吸声。
　　
　　 二
　　 娴不止一次地对蓝梅说，是不是应该看一下医生了？她觉得蓝梅有抑郁症的倾向，需要好好检查一下。娴是她的中学同学，丈夫是个私人诊所的医生。
　　 但蓝梅总说自己忙。
　　 确实忙。这个周末的两天都关在学校的宿舍里备课。把才上二年级的儿子送到蓝梅的娘家以后，这个宿舍便成了她一个人的世界。
　　 这是市教育局、进修校为了迎接“两基国检”而组织的“素质教育验收大比武”。市教工委书记认为：“两基国检”是一个契机，必须向上级督查组展示清阳市浓厚的教科研氛围，必须让这种教科研意识深入到每个基层教师的骨子里。教育局、进修校联合出台了具体方案：四十周岁以下的教师必须全员参与，在层层筛选的基础上，每个学区按教职员工人数的百分之二，选派人员参与片内赛课，片内赛课的一等奖获得者再参加全市的决赛。所有参赛者都必须以录制教学视频的方式，参与清阳市教育网资源共享平台的构建工作。所有教师必须每天至少登陆一次教育网资源共享平台，并留言互动，月留言互动不少于二十次；所有教师必须点击并下载相关教学视频，月点击量不少于十五次，月下载量不少于十次……
　　 购置录像设备，培训录制人员，建立“赛课”领导小组……学区教导处严阵以待。
　　 虽说是四十岁以下的全员参与，但教导说了，大部分的是陪选，也就录录像，走个过场；哪些人选最终参加片内比赛，其实领导心里都已经有数，蓝梅也是既定人选之一。被领导看上了也不全是好事，一方面说明你有能力，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你要多做事——这世上，能者多劳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据蓝梅私下观察，一般这样大型的赛课，领导选人会先看形象，倒不是说领导“色”，即便说评委“色”也有些牵强，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往台上那么一站，风度气质俱佳，一举手一投足，揪着评委的小心肝了，先入为主，印象分就高。这年头，一线的小学教师基本上全是女的了，除了蓝梅之外的其他几个候选对象，哪一个不是亭亭玉立、美艳照人？但蓝梅的长相太一般了，个子不高，微胖，虽说五官都长对地方了，但有些生硬，脸上坑坑洼洼的痘印更添了一份老成。领导看中的是她扎实的业务功底以及强烈的敬业精神——课堂上，蓝梅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总是能像演员一样地迅速进入文本，用饱满的情绪带动课堂。教导说，蓝梅有爆发力，她天生就是属于讲台的。
　　 选课是个难题。作为一个语文教师，蓝梅知道：一份好的文本，就容易找到知识和情感的切入点，按行话来说，就是容易出彩；但这样的课一般很多人上过，不乏有名师名课，不容易出新。生僻的篇目，上的人少，倒是容易出新；但大家都是明眼人——这些篇目，所以生僻，大都因为文本生涩，真上起来很可能找不到太多的亮点，而这又是赛课的大忌。挣扎了大半天，下午三点时，分管语文的麻教导打来电话，说，定下来吧，就《自己的花是让别人看的》。
　　 于是下午和晚上又上网看了一些名课的视频，不觉间已是晚上十点多了，直到儿子打来电话才记起儿子不在身边，才记起晚饭还没吃，午饭也只是将就吃了些干粮。
　　 周日又用了半天时间，基本定下了教案初稿，一看桌前还有一堆的作业，再说也要去接儿子，所以决定把精雕细琢的活放后，课件制作也相应延后。
　　
　　 三
　　 天终于亮了。
　　 又是一个周一。
　　 趁着早会课的时间，蓝梅检查了一下班上孩子的周末作业，发现又有一些孩子没有完成作业，尤其是那个叫做陈文成的，一项也没做。
　　 根据多次的经验，她知道文成的家长很难沟通，但她还是打了个电话。还没开口，那头的女声先问了：“老师，你帮我检查一下，文成这个周末的作业有没有完成。他跟我说都做了。我管不了他呀，他不听我的。”
　　 蓝梅一时语塞，沉默了有半刻。
　　 正是秋末，天已经有点冷了，她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她不知道那一瞬间在想些什么，思维突然间一片空白。
　　 这个班级她从三年级开始接手，为了让孩子们能及时完成家庭作业，她想了很多办法：规定每个孩子都得有本作业记录本，抄下当天的作业，然后由组长和家长分别签名——组长签名，确保把作业内容完整地抄录回去；家长签名，确保逐项完成。她想：教育孩子不是家校共同的事情吗？只是检查一下孩子的家庭作业有无完成，让老师隔天有作业看，这不是家长份内的事吗？为什么就这么难？后来，她还试着在微信群上把作业题目再公布一回，但成效不大，那些不听话的孩子照样不做。
　　 那边响起家长“喂，喂”的声音，于是她回过神来，耐心地向家长解释检查和督促对提高孩子学习自觉性的意义。
　　 有些时候连她都觉得自己有点婆婆妈妈，同样的话一次一次地说，也许这就是小学教师的职业病？
　　 早上没有胃口，一节课后，肚子倒有点饿了。趁着大课间活动的时间，她想到宿舍拿一杯牛奶。正走到保安室前，有人叫住了她，是牛得槐的外公。
　　 牛得槐是外村转入的学生，总是不能完成作业，每周一总旷课，因为周一各科老师都要检查作业。这回更彻底，已经两周多不来上课了。蓝梅和牛得槐的外公打过几回交道，知道这是一个粗嗓门，外号“大锣”，当初村里没有广播的时候，有个什么通知都是由他打锣吆喝的。“大锣”说话中气足，火药味重，随便跟你聊着都像在吵架。
　　 “你们老师也要讲究方法的，”没等蓝梅开口，“大锣”便像吃了枪药一样地嚷了起来，“要耐心地一直说，一直说，孩子有时也需要哄的。我女儿比你还大了，小时候不听话，我一扬手掌，她就服服贴贴的，哪里需要真打。摆个架势，她就服了，这就是方法。”
　　 “大锣”说着说着，双手叉起了腰，像在开讲座。
　　 牛得槐背着书包在一旁站着，很温顺的样子。
　　 秋风有点大，将地上的纸卷得乱飞，几个扫地的孩子追着往空中捞纸。白纸轻飘飘的，有一张晃晃悠悠地就要往蓝梅脸上贴来，似乎要贴上她的嘴。蓝梅的意识一时之间又有些恍惚，她想：自己这段时间一定是真的累了，老是有这类奇怪的幻觉。
　　 下午最后一节的班会课上，她有了一点情绪，板着脸，训了一通孩子，根据组长的建议，还把牛得槐给调到了后排。蓝梅编排座位时有意识地让优生和差生坐一起，优生负责监督并辅导差生，但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学习组长愿意接受牛得槐了。
　　 “考好考坏没有关系，孩子能长大就好。你们不知道，我每回哄他来上学那都是费了吃奶的力。牛脾气来的时候，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谁叫门也不开，还在里头用水喷我们。”蓝梅记得“大锣”临走的时候这样地说。
　　 晚上坐下来批改作业的时候，儿子冷不丁地凑到面前，说了一句：“妈，何苦呢？”说得蓝梅一愣一愣的。
　　 “妈，你少布置一点作业，不就好了，同学一定都说你好，你还能少看作业，就不用成天这样地忙着了，也能有时间陪我玩了。”儿子很认真地说。
　　 摸了儿子的头，她一脸苦笑。
　　 孩子懂什么？她想。
　　 真那样，那是不是奔共产主义社会了？
　　 “他就怕检查作业。”蓝梅想起牛得槐他外婆也曾多次这样地说。
　　 是呀，要是没有作业，那该多好啊！可那能成么？那违反教育教学的规律啊，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就说过了：“温故而知新。”
　　 再说，没有作业，哪来的成绩？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中国的教育，嘴上说着素质教育，其实也就是搭个花架子，唱唱跳跳，弄些花样，可评价体系里最较真的、最能量化的还是成绩啊。每个学期末学区组织的学生质量统一检测，以及市局的质量抽检，哪一个不是在提醒你成绩的重要性？
　　 上个学期半期考试后，分管中心校的方校长在参加完教育局会议之后，回来传达了局领导关于迎接“国家义务教育质量检测”的精神，并一反常态地要求：要把教学质量当作学校工作的生命线。教导处也因此相应地加大了作业和考试情况的检查力度。进修校更是印制了一套套模拟试卷，各种烧脑子的题目让许多老师都觉得一头雾水，都觉得：难道素质教育就是专钻牛角尖，怎么难就怎么考？真可谓“题不惊人死不休”啊！
　　 其实，中心校的老师都知道，方校长以往在大会小会上经常说的就是：成绩不重要。他更强调的是安全、以及各种活动的开展，他认为“安全”是要命的东西，而开展活动才能创建学校的品牌。
　　 有时，蓝梅真觉得当领导就是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无论什么时候说出来的总是对的，哪怕你前后矛盾了。
　　 她想：其实对错不重要吧？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说话的权利。
　　 她觉得自己又想多了，脑门又有些痛了。这是最近常有的事，问题一想多就这样。也许，娴说得对，自己真的是需要看一下医生了。
　　
　　 四
　　 晚上又做梦了。
　　 觉得有双细腻的手轻轻地攀上自己的胸部，在乳尖处来回打圈。那是丈夫的手，温柔而又执着，她觉得一种熟悉的感觉从胸前一直到腹部渐渐地弥漫了全身。她轻轻地呻吟起来……
　　 醒来时，她知道那都是幻觉。儿子正侧身香甜地睡着，一只细嫩的小手搭在她的胸前。
　　 靠在床头，她又想起了丈夫。
　　 丈夫还没进城前，和她同在中心校任教，他教的是英语。丈夫性格懦弱，遇事优柔寡断，在课堂上连孩子也不敢多骂，孩子们都不怕他。他的公开课上得很好，多次代表学区参加各种教学比武，最差的一回也得了二等奖，就连挑剔的吴教导论起他的课也是赞赏有加。但他的教学成绩总上不去，每年的期末统考排名总在末尾。
　　 都素质教育了，说是不排名次。但同年段的成绩都公布在学区网上，有心的人一比较，还是一目了然，其实领导要的也是这个效果。有一年，不知是哪一个好事的，私下里竟把学校内部公示的成绩发到了家长群，结果出事了。寒假里，就有家长联名要求中心校更换英语老师。
　　 新的学年，丈夫便被调到了本辖区的北亭小学任教。
　　 去新学校之前，他们夫妻俩吵了一架，当然，每回吵架，基本上就是她在嚷，他在听。他的冷对抗令她心中更加不爽，她真希望他能像其他男人一样冲他嚎上几句。有一回，一气之下，她把他推出门外，“砰”一声就锁上了门。他却也不吭声，就在门外一直地站着，遇见有上楼的同事不解地问他了，他还耐心地向人家解释：“吵架了，被老婆锁在门外了。”气得蓝梅在里头牙痒痒的。
　　 进北亭之后，他真的变了，他会打学生了，而且有些时候打得还蛮凶。有一回，一个不做作业的孩子被他给打烂了屁股。当过教师的都知道，除非你是杀鸡儆猴，带着表演的性质，要是你真是带着怒气想惩诫孩子，那就有可能出事，打着打着，你的怒气越发上来，下手就不知轻重了，事故往往就出在这时候。这孩子的屁股上一道一道青紫的痕，有两天连路都走不了，家长带孩子见了校长，不顾校长的劝说，直接把这事捅到了教育局。教育行政部门也是尽可能地冷处理，通报批评之外，让他做了“深刻”的检讨。深不深刻不好说，反正检讨书他是写了，而且在家长面前念了，事后他还不断地在校长面前解释，表示自己深度的悔意，说得校长都有些烦了，见了他就赶紧躲。
　　 进城考试的时候，蓝梅是和丈夫一起去考的，丈夫是英语组的第一名，蓝梅却差了五分。蓝梅本来想着来年再考的，却谁想丈夫这一进城竟是永别。
　　 丈夫进的是城关的重点小学，学校的管理特别严，各种检查层出不穷，最多的一回一个月之内光是市局级以上的检查就有三回，平时校内的各类检查就更不用说了。
　　 校长是个女的，据说丈夫是市刑警队的副队长，也有人说是检察院的，还有人说是下海经商的大款，反正城关里有大别墅，还有好几套房，平常酒桌上推杯置盏的都是市局级的干部，坊间传闻是属于“老婆基本不用”的典范。这女校长浑身是劲，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
　　 丈夫教四个班的英语，还是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丈夫说，他每天就像上紧发条的钟，快节奏地高速运转，一刻也不敢懈怠。早上七点签到，六点五十分上下，常见老师手里拿着牛奶或是其它什么的早点，边吮吸边从校门口小跑着进来，要是年轻的女教师倒也罢了，仓皇中那种婀娜的颤动却也是一道风景，但他一个大男人，跑起来便只有狼狈。学校白天实行八小时坐班制，早上七点至十一点三十分，下午一点十分至四点三十分，雷打不动；晚上还得业务学习、政治学习以及集体备课。原以为丈夫进了城，孩子跟着他能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孩子那时上的是幼儿的大班，学校跟丈夫的小学只有一门之隔。却谁知丈夫竟然忙得连接送孩子的时间都没有，跟领导反映了，却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领导说，制度面前，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