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头悬利刃(小说)
一
长河走的时候,芥末还没醒来。
芥末这一晚,睡得死沉。天麻黑,给长河把衣物理好,芥末就上床了。躺床上,芥末就觉得身似磐石,整个人往下陷,芥末蜷起腿窝在那,蘑菇般圆鼓鼓一团,硬是一夜都没挪地儿。芥末也不知道,咋就那么乏?心里想着长河四点半要走,得给长河弄些个吃头。米湾人讲究”出门饺子回家面”,长河走得急,来不及包饺子,白水卧俩荷包蛋,让长河热热吃了,再走,总没问题吧?
芥末却连这也没做到,她懊恼得险些哭出声。母亲若知道芥末这样,肯定会数落的,她会点着食指,虚空里戳着芥末的眉心,恨声恨气说,你呀,你呀,留男人先留胃,这也不懂?女人和女人比,没二样。但好女人和赖女人的饭食,那就天差地别了。男人就是猫,你喂好了喂饱了,他腻着你这口好饭食,终是跑不远。母亲有一手好饭食,得益于母亲有个做厨子的父亲。当然,母亲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厨,就是乡间红白喜事的厨子,烹炸煎炒全是民间味道。母亲从小就被自己的母亲教导着,一饭一蔬,都竭尽所能。在母亲的认知里,饭食可以简单,但不能粗糙。母亲擀出来的面条,薄若宣纸,却筋道耐嚼,母亲不会像别家,简单爆个葱花煮一锅糊涂面,母亲会做出好几样打卤,白水煮面捞碗里,让个人看盐咸醋酸去调配。父亲是个有福气的人,果然腻着那口好饭食,一辈子就腻在母亲的袄襟子底下。
芥末也不会怨怪母亲说话难听,她知晓她是怕了。自从八角媳妇出门打工,跟人跑了后,母亲似乎落下病根了。
弟弟八角刚娶媳妇那会,母亲说,八角,白八角,咱小门小户娶个媳妇不容易,你得待媳妇好。
八角就把媳妇捧在手心里,前脚赶后脚围着媳妇转。结果,媳妇嫌八角没本事,挣不来钱,还是跟个包工头跑了。
媳妇跑了,八角没显着怎样,甚至还暗暗嘘口气。八角给芥末说,跑了好,迟早的事,今儿不跑,明儿会照样跑,省得我老担心她哪天跑。
八角没事,却把病根栽母亲心里了。
其实,芥末一整晚都没睡好。起头,芥末窝在床上,闭了眼,心却醒着。她听着长河关了大门,踢踢踏踏在院里走动。又听着长河进屋,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她甚至能觉出长河的喉结,一漾一漾,撺掇得人心七上八下。长河上床了,挨着芥末躺下了。芥末屏住呼吸,身子却没动。她想着长河伸了手,一把叉在她腋下,搬过佯睡的自己……芥末不必睁眼,不必言语,软塌塌窝长河怀里就好。
但长河居然没动芥末。
芥末知道,长河铁定知道她醒着。
十几年的夫妻了,起先的望闻问切都略去,只一个眼皮眨动,就悉知如数。
长河躺芥末身边,翻手机。手指滑动屏幕“嚓嚓”声,像落叶滑过地皮,刮着芥末心。芥末也不动,就蘑菇样窝着。芥末不是使性子,是心寒。天明,不,等不到天明,凌晨四点多,长河就得走了,这时节,居然躺老婆身边玩手机?长河这一去,春节都未必能回来,一想到这,芥末心就“滋滋”揪做一团。芥末也不是今晚就非要长河怎么着,但这不是情况特殊嘛。今晚一过,芥末就得好久一个人独守空房,长河也一样。长河再回东莞,可不就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夫妻临别,亲热一回,不过分。但长河没动静,芥末也不好出手。夫妻间这事,男人主动了,是自愿,若换做女人主动,怎么说也带着强求的意思。强求,芥末做不来,也不屑做。
芥末知道这些日子,长河肯定也很累。
婆婆昨日刚过了头七,公公还在大姑子姐家“唔唔唔”闹腾着。长河是老丁家长子,长海凡事不操心。婆婆走了,公公肯定也不能老呆女儿家。长河还得回东莞,公公中风偏瘫了,和芥末单独呆着也不是个事。长海夫妻俩在县城卖菜,租了间小民房,搞搭着住。这些事,杂七杂八,长河心里肯定也难怅的不行。芥末若再闹,有点说不过去。
后来,长河睡着了。
芥末也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长河睡觉不打呼噜,就是出气带呼哨。“呼呼”的,像冬天野地里的风,“呼”旋过去,“呼”又旋过来。芥末在这旋风里,起初还随着节奏漂浮,慢慢就进水的船一样沉没了。恍惚间,芥末觉得周遭起雾了,大团大团的雾,烟一般裹着芥末,芥末挥手想驱散雾气,却发觉胳膊动弹不得。芥末看见长河就在眼前,虽然影影绰绰,但芥末知道那就是长河。她喊,使劲喊长河。长河不应声,扭头看芥末,眼神一片茫然,像不认识芥末。芥末越发起急,拔脚想追上长河,脚却够不着地面,软绵绵浮在空里……
芥末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追了一夜长河,醒来发觉长河已经走了。
二
芥末起床,头昏昏沉沉,屋里屋外转悠一圈,心空荡荡的。
芥末进了堂屋,看见婆婆在供桌上直勾勾盯着自己。她往东,婆婆眼神飘到东,她往西,婆婆眼神又飘到西,她当屋站定,婆婆的眼神也就定在当屋。芥末觉得后背凉沁沁,瘆人。芥末把婆婆遗像翻转对着墙,想想,觉得不妥,又原样摆好。怪不得米湾人都说,死为大。在米湾,无论活着多卑微,死后的排场是断然不能马虎的。想来,在米湾人的意识里,人来世上一遭不容易,风里雨里,活好活赖,一死就百了了。活人捧着死人,也不是因为怕,倒是一种敬重。芥末伸手在镜框上抹一把,想把婆婆眼睛眯住。遂想,若婆婆眯了眼,恐怕更吓人。婆婆人很好,活着时待芥末和小曼都不错。小曼是长海媳妇,精瘦精瘦,心眼谷穗籽样稠。人心眼子一多,难免就分出好心眼坏心眼,像谷籽一般,有饱满的,有瘪落的。不管小曼心眼子再多,婆婆依旧一揽子挽了,自家儿媳妇,好或赖也得让长海他们把娃送过来就好。
小曼也赶紧接过话头说,就是,我们把娃送过来方便,就隔了这一堵墙,哥嫂家和我家还不就像一家子?
谁都能听出来,婆婆说不过去,一是可能怕芥末心里不高兴,真不想过去,二是想过去,却要等着长海和媳妇一句话。再怎么说,家一分,儿子家就是儿子家了。父母家永远是儿子家,儿子家不一定是父母家。但小曼不接茬,或者小曼故意接个偏茬,把公公和婆婆晾在那里,公公半天没吭声。
等到儿子出生,芥末就跟长河一起外出了。芥末原本没打算要出去,她想等儿子再大点。但母亲不依。母亲说,你得出去,守着长河。不是说长河不好,可外头花红柳绿的,不好说。长河排场,人模人样的,保不齐不惹花花草草。就算长河人再规矩,挡不住烂女人摔打,七摔打八摔打,摔个跟斗你可吃不消。再说了……
如果说母亲前面的话,芥末还不以为然,但母亲后面的那半截话确实让芥末作难了。
她说,你看你和公婆一个院里住着,分开吃饭,旁人笑话,一起吃吧,长海那俩孩整日介守这边,你管还是不管?不管,那不可能。多多少少管了,事就出来了,偏多了,向少了,小曼那心眼子多活络,你招架得住?干脆把娃都留下,让你公婆给看着,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怎么着都要长大。
芥末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果然她前脚走,长海夫妻就去县城撑了个菜摊,把俩娃也丢家。公婆招呼着四个挨肩小不点,日子打仗般,轰轰隆隆的。
芥末觉得难为了公婆,但公婆没觉得。米湾好多家都是这样,不稀罕。
如若不是婆婆突然离世,就算公公偏瘫了,长河和芥末,长海和小曼,甚至那几个日渐长大的孙子孙女,日子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婆婆像轴心,只要轴心不坏,磨盘照旧一圈一圈转着。芥末也不会留在米湾,让长河一人回东莞。芥末原本不想让长河走,但长河说,不走咋办?地都包出去了,合同不满,也不好要回来,留米湾打零工,饥一顿饱一顿,能行?
芥末不吭声,芥末有芥末的小九九,就是说不出口。
一家人过日子,柴米油盐才是头等大事。
芥末心沉沉,跨出堂屋,看到南墙根婆婆的菜园子碧绿一片,由不得过去张望几眼。
深秋了,墙根几畦菜地只剩头二十棵卷心菜了。卷心菜远看碧绿一片,近前看,菜叶子反倒是灰绿的,个个不倒翁样蹲着,似乎显出淡淡愁苦来。芥末想,莫不是菜们也知道主人离去了,一副悲容略表哀悼。想到这里,芥末也心酸酸的,想婆婆丢下这一摊子,心里该有多么不甘?婆婆离世,纵有不甘,也无关痛痒了。关键是,婆婆的不甘,牵着芥末的不甘。婆婆是不是不甘,芥末不了然,但芥末的不甘,芥末却心如明镜。人活着,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就怕你明镜般,照的四处明晃晃,让大家都不得安生。
芥末正想着,一阵风旋过,“啪”头顶落下一片东西,在两棵卷心菜间跌成两半。芥末一惊,长眼看过去,却是一片摔成两瓣的灰瓦。
芥末惊奇,仰头,看到更恐怖一幕,隔邻王长发家的房子龇牙咧嘴,炸开在头顶,刚才那片瓦,就是这危房上掉落的了。
芥末算是明白了,卷心菜们为何个个愁容满面。
三
听长河讲,丁家的院子,原本东西南北都是巷子。院子像块切割出来的豆腐,孤零零落在掌盘上。院子是新申请的,长河长海都大了,该娶媳妇了。丁家有老屋,在西坡头巷子中间。丁爸用老屋和人互换了这块宅基地,想着两兄弟安个邻居,好招呼。两块院基连起来,南北长,东西短,呈长条形。等院墙圈起来,米湾懂风水的老曹来了,老曹背着手,东看看西看看,摇摇头,不言语。丁爸见状,急忙递一支纸烟。老曹点了烟,猛吸一口说,这院子,咳——这院子。丁爸说,你说嘛,老曹,有啥你就说嘛。老曹才悠悠说,这院子,四边都是路,又高出四邻两米,俗称鬼抬轿,不吉利噢。
米湾人都知道,风水这东西,要么就别看。既是看了,人家说哪不合适,你肯定得更正。要不,心不踏实。
按老曹的意思,丁爸找村里,花钱把南边,也就是靠着王长发家两米宽的巷子买下来,先把院子四面环路的格局给破了,又在院心背对背盖起六间大瓦房。西墙上开出两座门楼,兄弟俩一分为二,各走各的门楼。老曹说,这还不彻底,院基整个得往下取土,至少两米,低处聚了阳气,才可导阴气消散。盖房子时候,因着取土工程浩大,就先把房子起好,院里的土,都是老两口这多年,蚂蚁啃骨头般,一点一点消耗掉的。所以,这两米土取完,王长发家的北屋就高高悬在南墙处了。
芥末知道,王长发家没人。
在米湾,王长发属头一拨进城的。他家的大门终年挂着一把铁锁,院里院外,甚是荒凉。
芥末想,这不行啊,得找王长发。你房子龇牙咧嘴,对着我家,多危险。哪天瓦片下来,若砸着人,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芥末想给长河打个电话,想想算了。长河走时也不打个招呼,只上了火车才发个微信,说,早起你睡得沉,没叫你,我上车了。芥末心里有气,想,你这会倒知道体谅人了?不叫醒我,是你心虚,你知道我不愿一个人呆在家,怕我闹,你就悄悄走。长河就是这样,碰到无法解决的事情,就绕了弯走。芥末不一样,芥末爱一头扎乱麻里,慢慢理头绪。
芥末不想给长河打电话,芥末就联系不上王长发,芥末没王长发的电话。
芥末想,不如先找找米湾村主任。
芥末顺着巷道,慢慢向村主任家走。太阳升到半空了,天瓦蓝瓦蓝,是芥末记忆里的蓝。迎面有娃娃放学回家来,芥末想起儿子丁昊,丁昊五年级了,下礼拜芥末准备接丁昊回家住。米湾离镇上也就四五里路,芥末骑个电动车来回接送,也方便。要不,芥末一人住家里,也没地可种,又不能跑远了打工,丁聪和丁昊礼拜天回来,洗洗涮涮,得有人管。再说,芥末一个人,无所事事呆着也急。想完丁昊,又想丁聪。这次回来,芥末突然发现丁聪像棵嫩秧子,长开了。又想,自己和长河快两年没回来过,丁聪十四岁了,可不就到拔个时候了。
她年前给丁聪、丁昊买了新衣服,临年根根,厂子宣布年节加班双工资,她和长河一合计,就留下了。没成想,这次回来,打眼一扫丁聪的个子,就知道裤子起码差了两寸。芥末好尴尬,没敢把新衣服往出拿。你想想,当妈的不知道自己孩子穿多大码衣服,该多丧气。再说,气氛也不对,婆婆还在门板上躺着,你热热闹闹试新衣也不合适。最最关键的还是,丁聪对她和长河的态度,让芥末惊心。从他们进门到婆婆入土,丁聪几乎就没正眼看过他俩。
婆婆是突发脑溢血,那天是周末,几个孩子要回来,婆婆忙着要蒸一大锅包子。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丁聪和丁昊,还有长海那俩半大儿子,都是正能吃的年纪。好在孩子们都住校了,可一到周末,婆婆就忙得脚打后脑勺。孙子们的吃吃喝喝,洗洗涮涮都得她操持。正在节骨眼上,公公唔唔唔着要解大手。婆婆忙退出两只面手,小跑着去招呼公公,就在离公公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婆婆突然像个中弹的士兵,原地支棱了两分钟,慢镜头样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婆婆的猝死,让一家人猝不及防。
长河和长海再悲伤,还得撑着架子支应丧葬事宜。芥末和小曼就算也会悲伤,人前的分寸还是要把握得当。一个做媳妇的,和婆婆再亲,也还是隔骨隔皮。同样是悲伤,深浅和痛感可大不一样。亲生父母若离世,你可以哭得惊天动地,捶胸顿足,甚至晕死过去,都不足为奇。可若是公婆离世,儿媳妇要那样,米湾人会觉得这家儿媳妇是个戏精,一群婆娘你眊眊我,我捅捅你,没准会扒拉出老早前婆媳间的一些糗事,广为流传。谁家胆敢保证,没有马勺碰锅沿的时候?再说,芥末和小曼也都不是会做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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