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新锐力】龙祥塬(小说)
引子
1644年4月某天,清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北京危在旦夕。李闯王决定走为上计,撤出北京,南下经晋入陕,避其锋芒,以图东山再起。此前,闯王安排心腹爱将李过之子李来享押送义军家当秘密先行。李来享虽未满三十,但深受父亲影响,虎父无犬子,可谓智勇双全,临危受命,受闯王如此重托,感到责任重如泰山。为了避人耳目,迷惑外人,李来享带着从敢死营里精心挑选四十勇士,化装成商队,深夜潜出北京城,分三路同时朝三个不同方向,匆匆离城而去。
他们放弃官道,专挑偏僻小径,马不停蹄,丝毫不敢懈怠。经大同、朔州、并州,二十多天后,抵达离黄河东岸不足四十里的穆堡镇。打算再用半天时间,趁夜色欲过黄河进入陕西。岂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走漏消息,行踪败露,清兵尾随而至。
穆堡镇,位于黄土高原,是山西西边重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那儿山峰连绵,沟壑纵横,如同迷宫。当天深夜,天黑如锅底,双方在镇外一沟壑里发生激战,人喊马嘶,金铁齐鸣。须臾,归于寂静,后半夜,一场大雨,将打斗的痕迹冲蚀殆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此,所有人员和财物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几天后,镇上的高贤明高老爷暴病身亡,葬于距镇十里外的龙祥塬。高贤明万历进士,官至巡抚,到了崇祯年间,政治腐败,官场黑暗,高老爷深为忧虑,但又无力扭转乾坤,见大明气数已尽,于是告老还乡,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居日子。龙祥塬是大山之台,方圆五六十公顷,是块风水宝地。高老爷对此深信不疑,曾秘密大兴土木,深造地宫,死后深夜出殡,埋葬于此。葬后几百人骑马往返踩踏,恢复原貌,与周围一般无异。
闯王无数财宝被埋于地宫,由此传开,随时代久远,传说愈发玄乎,神秘。
一
二00二年的七月,訾炎告别大学校园,即将步入社会。下高速后,一踏入穆堡镇,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冲淡了与女友芷然的离愁别恨。太阳像个火球悬于天空,赤裸裸地烘烤着大地,空气中热浪滚滚,闷热难耐。此时的黄土高原,已完全褪去寒冬的萧条和灰黄,换上绿意盎然的夏装,山峦,原野和镇前的河流焕发出勃勃生机。訾炎趁还未正式工作,回家小住几天,彻底放松自己。
訾炎学的是师范专业,毕业后如父母所愿为人师表,当一名村小老师。但他骨子里喜欢考古,对地下的古物兴趣浓厚,一想起去破解它们,一点点解开它们背后的神秘面纱,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犹如打了鸡血一般。由于父母的极力反对,他只能背地里研究古物或从事与考古有关的事情。
这期开学之初,一天,老同学孟华成给訾炎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訾炎暗笑老同学的惊慌失措。
“在龙祥塬要打井建矿,正准备开工,附近村民不让,有一百多人拿锄带锹,堵工阻扰。施工方不甘示弱,也组织了近一百人,头戴安全帽,手持锹把,双方对峙,互不相让。我就在现场,快打起来了。”华成现场“直播”,慌乱中夹杂兴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老人出面劝说,才制止了一场流血冲突。那老人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訾炎敬爱的奶奶。
四个多月过去了,由于临近毕业,訾炎忙于撰写毕业论文,没时间回家,不知龙祥塬现在是何模样。
龙祥塬,此前是乱坟岗,一个富有传奇色彩而又十分神秘的地方。除此之外,盛产红枣,这儿的红枣个大,味甜,远近闻名。訾炎家就住在龙祥塬旁的枣树坡,耳濡目染,訾炎对龙祥塬的传奇神往已久。它像一块磁铁,对他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吸引他去解开关于它的种种谜团。
下车后,可以打的,可訾炎偏徒步上山,不走公路,走小道,蜿蜒而上。想多花点时间接近它,了解它。上山的路走了不到一半,路太陡,刚想坐下来休息,瞧见沟里有人拿小锤在岩土壁上敲敲打打,找寻什么,那人行为怪异,立即引起訾炎的好奇与警觉。訾炎下沟悄悄靠近,想看看他在干啥,但訾炎还是惊动了他,他直起腰对訾炎友善地笑笑,算是打招呼。
“你这是干嘛呢?”訾炎装作随便问问。
“哦,没干嘛。我是搞地质的,路过这儿,顺便看看,了解一下这儿的土质构成。”他貌似平静地说,耸耸鼻梁,用手扶扶眼镜。他看上去文质彬彬,一副学者模样。
“你是本地人?”他与訾炎套近乎,眼神却游离而闪烁。
“是。”訾炎本能地拒绝,冷冷地说。
訾炎有理由怀疑来到龙祥塬的每一个人,他们以各种身份出现在这儿,无外乎想打探藏宝情况。对他们,訾炎心存芥蒂和抵触,担心宝藏有朝一日被他们盗走。訾炎寻思,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太神经质,以致变得草木皆兵了。
那人见訾炎态度冷淡,不再攀谈下去。
一回到那熟悉的窑洞前,最先一个迎接訾炎的,总是奶奶,她早就等候在此,颠着小脚颤巍巍地走过来。奶奶面色红润,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身穿酡红镶边的紫色对襟褂儿,脚蹬黑色绒尼红花布鞋,显得干净利落,衬出大家闺秀的影儿。她拉着訾炎的手,把訾炎仔细打量半天,眼里汪着泪水,以一成不变地开场白说:“小訾,你又瘦了。”然后,浑浊的泪水恰到好处地涌出来,滴在黄土里。
“奶奶,什么瘦了,我重了两斤。”訾炎高兴地说,顺势抽出手,原地转了一圈,好让奶奶看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訾炎与奶奶打小感情好。奶奶常与他津津乐道她那显赫的娘家和永远说不完的往事,而訾炎百听不厌。
奶奶姓高,穆堡镇人,高贤明的嫡系后裔。解放前,高家枝繁叶茂,人口众多,在镇上乃至离县都是名门望族,显赫一方。奶奶的祖父高仁德是个开明豪绅,深明大义,暗地里支援当时吕梁八路军,送钱送粮,为革命做了不少实事好事,因而遭到当地反动派的摧残与迫害。文革时期,因家庭成分不好,奶奶的父亲被批斗致死,一大家族,死的死,逃的逃,四分五裂。奶奶模样俊俏,上过学,识文断字,精明能干,受家庭成份影响,嫁给家徒四壁的爷爷,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闯王宝藏失踪之谜,虽然有多个不同的版本,但奶奶的这个版本,对訾炎而言,最具权威性,可信度最高。因为奶奶是高贤明的后代,就凭这点,是最有力的佐证。这些传说,口口相传,传得神乎其神,可关于高家是否与宝藏有关,奶奶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从不透露丁点细节。
奶奶一提及宝藏之事,訾炎就忍不住好奇地问:“奶奶,那宝藏是你家藏了?”每当此时,奶奶拉长脸,陷入沉思,不再理訾炎。愈这样,愈勾起訾炎的好奇心,总觉得奶奶心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訾炎曾问及乱坟岗的来由,奶奶神情严肃,缓缓叙说那个不算久远的故事。
1923年的一个傍晚,云霞满天,穆堡镇宁静,祥和。一个一百多人身穿深灰色军装的部队向穆堡镇疾速行军,他们不像往常一样,进村或去镇上抢掠一番,而是在向导官的指引下,绕镇直奔龙祥塬。夜幕降临时,赶到龙祥塬山顶,一个军官指挥士兵用铁锹四处乱挖一通,像无头苍蝇一样,埋上炸药,准备炸开地下秘密。
高仁德闻讯后,带领高家自卫队前去阻止,以不能破坏高家龙脉为由,与部队发生对峙,火拼,不幸引爆炸药,双方伤亡过半,现场十分惨烈。强龙不压地头蛇,部队撤走后,自卫队又遭到红遍天绺子袭击。红遍天绺子臭名昭著,无恶不作,与自卫队是死对头,积怨颇深,这次早已埋伏于此,坐山观虎斗,想趁火打劫。两方激战到深夜,绺子未占到任何便宜,还白白丢了十几条性命。战争结束后,尸横遍野,惨不忍睹,鲜血染红了龙祥塬的黄土。自卫队对死尸就地掩埋,从此,山顶上成了一片乱坟岗,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有人隐隐听到孤魂野鬼凄厉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一天清晨,雾蒙蒙的,訾炎一时兴起,独自深入乱坟岗。坟场高高低低,杂草丛生,有些完全被雨水冲蚀而夷为平地,露出许多残缺不全的人骨,有破损的肱骨和齐根断掉的趾骨。訾炎顿时全身起鸡皮疙瘩,惊怵不已,慌里慌张,不小心踩在一块石头上,滑了一下,摔倒在地,定睛一看,是块人的头骨。头骨上两眼处变成两个小黑洞,上下牙齿明显错开,可以想象当时受到猛烈撞击。手摁在地上,爬起来想拍拍身上的泥土,却发现手上沾着齐耳头发,头发上附着干枯的头皮,他慌忙甩掉。无意中,看到周围好几处头发,可能被野狗或乌鸦撕扯过,东一撮西一绺,散落在草丛里。
顿觉阴森恐怖,仿佛周围全是孤魂野鬼,它们青面獠牙,面目狰狞地向訾炎猛扑而来。訾炎的心提到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赶忙向场外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嗖”地蹿出一只野狗,嘴里叼着一块人骨头,逃得飞快,一会没了踪影。訾炎以为蹿出个鬼魂,惊叫“额滴妈呀”,两腿发软,险些挫在地上,连拍几下胸口,抚慰因过度惊吓的心情。他惊魂甫定,狼狈不堪,站起来向外逃去。岂料,呜哇一声,尖厉刺耳,一只乌鸦扑棱棱飞起,从头顶掠过。他哆嗦一下,吓出一身冷汗,头昏昏沉沉。雾,更浓了,他走了一阵,又回到原处。糟了,迷路了,他愣在原地,不敢挪动脚步。直到远处传来咩咩的羊叫声,他才慢慢走出乱坟岗,却与枣树坡方向背道而驰。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月朗星稀,山峦和树影影绰绰。訾炎站在窑洞前,想着心事,心被传说和乱坟岗挤占着,似乎装不下其他东西。凝望对面不远处的龙祥塬,它耸入天际,仿佛星星依在山顶眨眼。忽然,星星动了,缓缓移动着,时走时停,忽明忽暗,鬼魅一般,訾炎立即紧张起来。一想起乱坟岗,訾炎就心有余悸。
夜,出奇地静。那缓缓移动的“星星”又激起訾炎的好奇心,訾炎不信鬼神,但不能驱赶訾炎的恐惧之心。他拿起手电筒和防身武器,一根一端稍尖,长一米多,用拇指粗的圆钢加工的拐杖,循光而去,下沟,再爬至坡顶时,“星星”却行迹全无。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这时,猫头鹰咕咕咕的叫声破空而来,訾炎吓了一跳,连忙打道回府。
二
村小在半山坡上,红砖灰瓦,破败不堪。五间教室,只有两间有桌椅,另三间空着,堆放杂物。学校前面是一块空坪地,孤零零地杵着一张砖砌的长方形水泥桌子,中间横放几块红砖当乒乓球网,这是孩子们唯一的娱乐设施。连个篮球架都没有,不过,在这儿也不适合打篮球,因为篮球一旦滚下山坡,下坡捡球可费劲了。
这儿是訾炎的母校,訾炎完全可以去县城最好的中学教书,是他主动要求回村的。他想去学校找钟校长报到,正值暑假,学校空无一人,冷冷清清。水泥桌上有不少鸟的粪便,在假期,鸟儿接替了孩子,把这儿当成休憩的场所。他索然无味地转悠了一圈,发现一间教室的一扇后窗虚掩着,轻轻一拉,就开了。而教室里有几张桌子被拼在一起,有人在上面睡过,一端还有脚印。学校后面有许多新丢弃的方便面袋子和空饼干袋。种种迹象表明,有人活动的痕迹,有何企图呢?訾炎自然而然联想到地下宝藏,肯定是冲它们来的,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学校没人,訾炎只好去钟校长家里找他。钟校长住在离校约两里路的清河屯,訾炎找到他时,他正在吃早餐,端着满满一大碗面片,喝得哗啦哗啦贼响,在院外就能听到。钟校长五十左右,瘦高个,真担心风一吹就会被吹倒,但看上去精神矍铄,神采奕奕。院子里摆放着石锁,哑铃,铁柱上吊着沙袋。他很热情,留訾炎吃早饭,被訾炎婉拒了。钟校长客气地说,非常欢迎回村教书,不过,要到九月一日才开学,教师提前两天归校。
从钟校长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机响了,是孟华成打来的。他是訾炎初中同学,不常与訾炎联系,对他的情况,訾炎知之不多。“老同学,听说你回来了,也不聚聚,聊一聊?”华成一开口就埋怨訾炎。
訾炎吃了一惊,因为自己回家,谁也没告诉,他是怎么知道的?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现在在哪儿?”
“我就在龙祥塬山顶上,离你家不远,你也不尽地主之宜请我撮一顿。嘻嘻。”华成谈吐自然,老练,倒是訾炎显得拘谨,木讷。
“你在龙祥塬?我就去你那儿。”訾炎太好奇,没等华成同不同意,就挂了电话。半个小时后,訾炎怀着忐忑的心情爬上龙祥塬山顶,眼前的变化让訾炎大吃一惊。在北端有一个足球大的工业广场,广场的北边和东边是低矮的工棚,靠西边和南边耸立着两座高高的井架。一座井架的顶端,大天轮旋转着,相隔不到一百米处,是绞车房。华成就在绞车房里,他稳坐操作台,动作娴熟,操作时,全神贯注,只有绞车停止时,才与訾炎闲聊。
“你这个大才子,在哪座大庙高就?”华成打趣訾炎。
“龙祥塬村小。”
“啥?村小?”华成非常惊讶。
“村小怎么啦?大惊小怪。”訾炎不以为然地说,停了一会,说,“你们这儿有事做吗?我要到九月一日才上课,这么长时间,在家闲得无聊。”其实,訾炎另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