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长沙城也已变成了灯光璀璨霓虹变幻的世界。
　　 我如一个夜行僧，散步于街市。少不得撒几把猎奇的眼线。但我或多的意思，还是为了连日来所见得的风光美景太多，眼福饱尝得太过，以至于情绪激结，业已形成心头“块垒”，似有不消不快的感觉。行行看看，似乎要借助夜的能量为我挤压陈积梳理心绪。
　　 长沙，这座楚汉名城，湘楚文化的发源地。此刻沉在星空下，接受着夜的抚摸。
　　 对于我这个喜欢游历者来说，对现代人开发出来的千城一貌的国内大小城市，很难惹出我的观点兴趣来。而对于长沙城却有不然，想起日前去韶山游吧上导游解说的上个世纪抗战年代的“文夕大火”，用周恩来的话说：这哪是天灾，分明是人祸！”。那场人祸大火，使长沙生灵涂炭，它不仅烧光了长沙城几千年保存下来的历史文物，还将这座城的古建筑清空还零。扼腕可惜吗？当然！因为如此，长沙城今天才完全以现代建筑的风貌呈现在我的眼里。穿街过巷每个街角都见繁荣光景，如今的长沙城已经完全湮灭了那段历史的尘烟。可它毕竟是建在出拔一脉“士节之风”这块厚土上的城市，它有那位因报国无门投江明志的屈原；它有那位因汉武帝不问苍生问鬼神而郁闷夭亡的贾谊；它更有潇湘槐市代有才人出的岳麓书院。因此，任由你捋一把，都能触摸到渗透厚重底蕴的楚湘文化。这是任何一场野火，都烧不掉的真正存在。所以，穿行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长沙城、是以本国历史上唯一的一座建立在历经三千多年城址不变的城市尊荣，与我相见在这个夜晚。
　　 恍然中，我不觉已来到了湘江大桥上。夜到此刻，江城似被罩进了弥勒佛的那只乾坤袋。眼前的一切既黑又朦胧且无限，把白日里所见的一切都尽数地收括了进去。扎紧了口，沉沉的搭在我素间钦仰的湘江上，把那汩汩的江水也染成了视而不见的墨色。
　　 靠城临江的几栋大厦，通体电子显示屏闪烁的光彩复映江面，挽起粼粼波光，把黑绸似的江面染出一段光怪陆离变幻莫测的绚烂。瞩目静看那楼体彩屏上，是在滚动展示湘西的民族风貌和潇湘的人文景观与历史文化。其画面特色风采和壮丽场景，不仅吸人眼球而且惹人联想。那些高度不够或距离较远的建筑，尽管也华光竞放，只是不及江上，只得自顾争辉于城内的喧闹里去了。
　　 桥面上宽宽的几条车道挤迫着我所站的边道。似川流般来往的车流，灯光烁目。快车而过拉起的气浪，让我扶着桥栏仍还心悸。而湘江，似乎一下子舍掉白日里依城恋市的态势，把自己从那一城繁荣里脱拔出来，敛起城市附加给它的所有燥动，把自己深深的隐入夜中。
　　 我站在桥边，听不到江流的声响，也看不到江面在桥下的怎生模样。眼见到的虽有江岸一两盏强亮的灯光挑逗着江面，反而使我面对的整段江面愈显得深邃静谧，让我想象不到这条江与我的实际距离。
　　 湘江桥上已经见不到步行的人，我惊悸车流灯光过后眼前间歇的那片刻暗黑。在江城明暗之间，空落落的我只身孤立于桥中。虽有远处江边那一岸点点星灯，慰藉眼眸，但还是禁不住掠起内心许许的忐忑。那一刻，我想有风来……
　　 愕尔，从城的那个方向开来车的灯光扫到桥边上，我惊诧地发现，离我大概几十米远的大桥护栏边，竟然扶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我不知道那个身影是先于我来，还是我来时路过那里或视了他的存在。因为车过光线黯淡，从身影轮廓上，我判断那是一位上了年岁的男人。他站在桥护栏前，身板挺直，仰首面朝江面。我注视好久，不见他有一丝移动或任何调整身姿的动作。无论是他身边的车来车往，还是他边临的夜城市如何喧嚣，似乎他都全然无觉。他站在那里，静若一尊雕塑，宁声静气，我立时想象不出那个身影是如何能沉静到了现场景致之外里去的。可那身影散发出的气场，给我的感觉是那么无懈，分明又是那么的安详。
　　 夜幕下，桥上也许只因多了那个人气，使得我独看夜景的情致也随即欢快了起来。探看桥下，似如夜航的橘子洲，载一舟灯火，静静地航行在夜的大海里；远眺西首沉睡中的岳麓山，不知酝酿什么样的宏才振邦之梦。夜，太宏阔，以至于我几日里所见过的一切似乎都隐身了起来。除去星火启目，对那些视见视不见的景物，说用眼看还不如说是用上了念向。回想那看过的韶山冲里，领袖故居前的那一塘游龙清水、塘边细雨淋淋中的绿柳枝、老屋檐下黄花正开的油菜田；回想那走过的诗意与现实不相匹配的八百里烟波浩荡的洞庭湖、那碧玉盘中一青螺的君山岛、那相思泪染斑斑的潇湘竹、那一联名句传天下的岳阳楼；回想那城内烈士公园中的那一朵朵硕大纯白的水绣球、萋萋湖边生翠色的蒲草、还有晨露松间我们戏拍的迎丰桥……哦，伟人如星斗，形虽远而留精神璀璨；江山千古秀，代有才人为之增辉；草木争春，宠辱不惊自由四季轮回。潇湘，风华物饶名山精景，无不处不赏心悦目。潇湘行，踪迹遍布余温在，一程满载归。此时此刻，我似乎将心底里的积蓄全部倾倒于夜湘江里了。
　　 夜深沉，远方传来一声夜航江轮的汽笛。我左看右顾两边桥头下那些盘横交错的路，心知每一条都通向不同的地点，而那每一个地点对于我而言都是陌生。我自视我非只有一个物质目标而没有幻想的人，但我能一心一意走在其中的一条路上。只是如果那条道出现了一窝蜂的拥挤，出现所谓的相互竞争、推搡、阻挡、践踏，我宁愿舍其道而另择。选我走在一切可能的方向，走在自己的路上。
　　 湘江桥上已无行人往来，我不再究竟眼前眼后乃至心眼里的一切物像，我必须寻着来路归去。
　　 前头那个身影仍在。渐渐地我看清那一位垂钓的老者。我经过他身边，见他依然全神贯注在钓竿上，那姿态，貌似风雷加顶都能岿然不动。我下望一眼墨黑无见的江面，那感觉头晕的垂钩高度，让我不禁为之震撼。咏过“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品咀过“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可我眼前的春江夜钓翁，所处在正是繁花城市间、熙熙攘攘车流不息的路口。但他这超拔独钓的神态，比独钓寒江似乎更胜一筹。我不知道他出竿抛下钓线有多长，也不知道他要钓什么样的鱼。单看那身影，他亦是不在意抛出的经纶几许、钩沉多深，更不在乎垂钓的结果，他只是全然地贯注着一个信念。
　　 我驻足品读钓翁的背影：湘江之上，屈原在他的背影中隐去；人墙之中，贾谊也遁形而去。即便是那场燃烧七天七夜烈焰熊熊的文夕大火，我想也会在这背影里窒息尔灭。而这些都于我眼前的钓翁无关，他只是体验着他的“独钓”情趣。我不知道：不急不躁、不争不夺、不言不辨，这些是不是垂钓的精髓要义。但我能感受到眼前这位钓翁的独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能够具备的。值时，我想他业已将独处的“寂寞”化成诗意的土壤，在那块土壤里种植“独钓”。看那神气，钓翁是否在专心钓鱼，已不需要特别强调。至于钓翁是否能钓到鱼，那也不过是为一种生死创造了一个契机。即如诱饵引发鱼来衔钩，是给鱼儿对自己生命存在的自我思考。咬不咬钩，钓翁莫奈，钩是在江水里。如此，若钓翁执意是在钓鱼，那何尝不能说是鱼儿钓着钓翁呢。
　　 视着钓翁入定般的背影，想必是钓翁喜欢这份独处吧。或因他只在体验独钓中才可品咀到的那份孤独。我想因为独处更能接近事情的本质，能够自己能面对自己。可见钓翁所喜欢的是孤独者才有能力自己与内心交谈的那种享受。纵然地选择独处，去直面万物之源，由此而将世间一切得以化简。可知当钓与被钓也已成为一个世界的整体，那才能直达“独钓”的意境吧。
　　 只身再汇入长沙城市里，我知道无论是接踵、还是邂逅的，众生里我只是面对部分，万事中我面对的只是过程的片段。因为我知道人群聚集之处，只有凡人琐事，没有上帝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