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秋天的第一抹记忆
　　
　　 我关于秋天的第一个记忆，是十岁之前的我，走在刚刚收割完大豆的陌上垄间，裸足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花布鞋，踩在厚厚软软的黄豆叶子上。
　　 我在低头寻找一种有着粉红色后背黑色斑点儿，肚皮粉粉的，也带有黑色斑点儿的一种小蛤蟆。这种小蛤蟆又好看，据说还好吃。当然吃小蛤蟆是不对的，这是我后来在书本上知道的，因为蛤蟆是对于人类有益处的小动物。
　　 但可以原谅的是，我虽然每个秋天都要到割完黄豆的田垄上去寻找这种小蛤蟆，但遇到的机遇却都等于零。只因为我第一次捕捉或看到这种小蛤蟆，是在秋天收割完黄豆的地垄上，我就固执地以为它们就是生长在这种地垄上，进而年年秋天都会去赴和小蛤蟆的约会。尽管年年都是失望而归，但仍然年年乐此不疲。
　　 可见在我那贫瘠的童年，实在是没有太多的乐趣可寻。我就从未想过蛤蟆都是长腿的，它们并不一定就是喜欢收割完大豆，垄沟垄台都铺满黄叶的阡陌。它们也许根本就是路过而已，并且在那一刻那一个点上被我遇见了。恐怕连它们自己也想象不到，就因为它们之中的某一位，在某一年秋天的一走一过，就深深地镌刻在了一个穿着花布鞋的农家小女孩的记忆模板上，俘虏了她的心，使她心心念念永世难忘。或许它们已经知道了有这样一个穿着花布鞋的小女孩，每年都在铺满黄豆叶的田地里蓄势以待，于是它们就绕路而行，与捆绑或死亡擦身而过。
　　 怎知道我只是爱极了这种小蛤蟆，才会每年都去寻找它们的身影或足迹，并不是为了食用它们。我虽然很喜欢听夏夜的蛙鼓，但并不喜欢背上布满黑色或绿色道道和斑点儿的大青蛙，也不喜欢夏日里伏在黄瓜或豆角蔓儿上的，我们俗称为“天老爷的小舅子”的，那种从头到脚都是绿色的小蛤蟆，每每在摘菜的时候碰到它们我都会浑身直打激灵，因为它们绿得太彻底，太浓重。更讨厌浑身布满密密麻麻大疙瘩的硕大蟾蜍，也就是众所周知的癞蛤蟆。每次见到这些家伙我都会浑身起满鸡皮疙瘩，连晚上做梦都离不开它们，梦到它们从路边草丛里抽冷子跳到我的脚前，吓得我浑身汗湿惊醒过来。惟有这种粉粉红红的小蛤蟆深得我心，并装点了我童年的生活。
　　 后来当有一天，我在冬天的集市上，发现被一些人穿成串儿来卖的，那种被称为哈什蚂的冻蛤蟆，就是我心心念念的粉粉红红的小蛤蟆时，我才知道它们原本的生活区域是在水中。每到冬天都会有人凿开冰将它们打捞上来，当作美味拿到集市上去卖，成了很多人家餐桌上的美食。小蛤蟆虽然躲过了我的小眼球我的小魔爪，却无法躲过成人的捕杀游戏。我不禁为这些小蛤蟆的命运而感到悲哀，并恨死对它们痛下杀手的那些残忍的人类。
　　 知道了小蛤蟆的所在，长大了的我，也就再也不会南辕北辙地到收获之后的黄豆地，去赴那场没有结果的约会了。
　　
　　 二、不赋新词犹自忧
　　
　　 都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怎知道我们那一茬人的少年以至于青春前期，自会有如轻烟般袅袅娜娜的淡淡忧伤凝聚心头，根本不用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时候，每一年的夏末我都会期盼秋天早早来临。因为秋天来了，那满畈的高粱谷子和大豆，翻滚的稻浪金波，不仅仅是令人惊艳的存在，给人以收获的丰盈之感，它们的实际意义更在于不久的将来，我们会有几口饱饭吃了。
　　 秋收了，粮食分到手了，母亲就不必再为一日三餐而发愁了。我们也就不必再每天早上背着简陋的书包，齐刷刷地围在大锅台边，等待灶底下最后的一丝火苗熄灭，等待锅沿上腾腾的热气消失，等待母亲伸手掀开锅盖，等待铁锅里热气腾腾的地瓜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然后我们再一齐伸出手去挑拣自己喜欢的。三姐和小妹喜欢肤色略微发白吃起来口感甜一些的，我则喜欢又甜又面又起砂的那种深红色的地瓜。可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愿望都会落空，因为烀得时间不足的缘故，地瓜都还没有熟透。我们吃到嘴里的都是既不甜又不面，半生不熟无滋无味的地瓜。即使这地瓜还是我们前一天晚上就清洗好预备妥当了的，即使母亲早早地就起来生火烀地瓜，但还是赶不及我们上学的时间。
　　 但有吃的总好过饿肚子。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等待地瓜回锅加熟了，也无法坐在饭桌前等待地瓜变凉，慢条斯理地享用了。我们只能是左手抓一个右手拿一个，或许还会装进饭盒一两个当作午饭，然后两手倒换着边走边吃，向五里地之外的学校奔去。
　　 等到粮食下来了，我们就不必再上演这样的戏码了。到那时候，每天早上如果有鸡蛋，母亲就会为我们做上一锅蛋炒饭，那是我们的最爱，吃起来既美味还快当。当然这样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大多时候，都是母亲将大粒盐用擀面杖擀碎，切点儿葱花为我们做一锅素炒饭。或舀两碗白米淘洗了下在锅里，然后将一些头一天吃剩的高粱米饭倒在上面摊匀。半个多小时后，一锅香喷喷的二米饭就盛在了我们的碗中，吃到了我们的肚子里。那时候大米很少，只有年节或家中来客人的时候才能做上一顿白米饭。所以即使是两掺的二米饭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很奢侈的了。
　　 吃米饭的早上我们上学就会从容得多。可以坐在炕桌前慢悠悠地品味，上学的路上我们还可以东张张西望望，碰上顺路的同学还可以打打闹闹欢声笑语的，日子真的是明媚了许多。
　　
　　 三、青春是谢了又开的花瓣
　　
　　 看过韩剧《请回答，1988》的人，或许还会记得这样的几句歌词：“青葱的青春，就像谢了又开的花瓣。在那夕月，流连在床边的，我年轻的恋歌，悲凉”。
　　 很喜欢这段歌词，当时还用笔记了下来。之所以喜欢，应该是歌词的意境与我的青春岁月有些契合吧。
　　 我的青春岁月虽然乏善可陈，但因为有书相伴，劳苦的日子也就有了那么一丝丝亮色，身体上的乏累也就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那时候的衣服虽然色调单一，有时还打着大小不一的补丁。但令我欣喜的是那些大大的衣袋，竟然能塞得下一本本那么厚重的“大书”。是的，人们那时候还不会使用看“小说”这两个字眼，把看书一律都称之为看大书。
　　 每天上工前，我都会选一本厚厚的书塞进衣袋中，或裤兜或上衣口袋，即使鼓鼓囊囊的极不利索我也不在乎。因为每天就是在地里干农活，累死累活的哪还有那份心思在意好看赖看的，又没有喜欢的异性。然后就盼着中间小憩的时间快点儿到来。其他人一到休息时间就会围在一起玩扑克牌，或互相打打闹闹闲扯皮。我则溜到一边儿坐在镐把或锄头柄上，有时候干脆就坐在土块上，埋首于书中。虽然浏览不了几页，但也聊胜于无。尽管都是看过多少遍的小说了，但仍然看之不厌。
　　 喜欢秋日的到来。我们村子附近有一座小山，上面有着数百棵落叶松树。每到秋日，树下就会冒出一个个一堆堆的小蘑菇头儿。起初时它们还会探头探脑的，侦查一下周围的环境是否安全。一等确定平安无事了，它们就会迅速地扬起头挺直身板儿，放心大胆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呼吸着树林里带着松针清香的空气。于是我就天天盼望着到小山附近的地块干活。时机一来，我就会在歇气的时候，一个人钻进小松林，去搅扰小蘑菇们的大头觉，破坏它们的好日子。我会从山脚开始细细地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进入视线的目标。
　　 本来每到秋收的时候，早已经过了采蘑菇的好时节。那些喧嚣了一个秋初的黄粘蘑已经销声匿迹了，只偶尔地会落下几个布满虫眼的尸身，躺在松林中无人问津。但凡事都有例外。某些耽搁了行程的松树伞蘑菇会姗姗来迟，悄然登场，安享深秋的静谧，独享阳光的恩宠。令它们意想不到的是，竟然还有我这样一位掌握了它们生存规律的采蘑菇大盗、粉面杀手静候在此，一等它们长得够高够大，就痛下杀手，连根拔掉。这时候它们就是想要缩回头也已经来不及了。
　　 它们或许心里还会纳闷儿：怎么拖延了这么久的时日，还会遇到这样的杀身之祸呢？哪儿来的这么一位黑发黑眼的采蘑菇淫贼，竟然断了我们的生路。只是悔之已经晚矣，用不了几天，它们就会成为家里饭桌上不可多见的佳肴。它们不知道的还在于，因为有它们的存在，给我黯淡的青春岁月添加了那么一点儿佐料，焕发出了那么一点儿色彩，凭空多出了那么一点儿盼头和滋味。
　　 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一个人，却是一个星星般的存在，可望而不可即。我每天站在小店的窗前，期待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出现。至于出现后会有什么后续情节，却从来也不敢奢望。因为我和他之间横着一条“地域”的鸿沟，既然无法逾越，也就不要多做妄想。
　　 有时他也会借口询问点儿事情，买点儿小小不然的东西，进来小店停留一会儿，很腼腆的，有些口齿凌乱的。于是我敢肯定，在他的心里，也是有那么一点儿对我的喜欢和在意的，但也仅仅如此而已。然后的一天，如候鸟儿般的他，飞回了旧巢，和家人团聚，奔大好的前程，此后相会无期。
　　 偶尔在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会站在窗前，向下山的小路望去。小路的尽头，是一条通向邻村的乡路，那是他曾经停驻过的地方。夏日，透过路两旁的庄稼，我曾把某一个或几个推自行车走过的身影，误认作是他归去来兮。到了秋日，庄稼放倒了，眼前一片开阔。即使来往路人中有一个是回村探望的他，也知道人家是躲避你唯恐不及。至此，我更是断了一切的念想。
　　 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单调悲凉的生活，似漫天飞舞的黄叶，我不知道何处是我的归宿。当有那么一天，我意外地飞离家乡那一片黑土地时，自然界的镜像，已经是春暖花开。
　　
　　 四、岁月留白
　　
　　 泅渡于岁月的河流，两岸景色秀美，四季变幻分明。
　　 走过了春的萌动，穿过了夏的葳蕤，如今我正行走于秋的深处。缤纷的色彩已离我远去，草木的清新也已留在了身后。在这样的一个收获季节，或许我会因为两手空空，而有些羞赧，有些落寞。但过往已成定局，唏嘘遗憾亦罢，懊悔顿足亦罢，都已经没有任何作用，没有任何的意义了。我惟有直面未来，想着还能做些什么，来填补岁月的留白，丰满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