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满庭芳】那夜,那灯(征文·散文)
乡村的冬天,不到五点黑幕一条缝隙不留拉了下来,安静的夜晚,偶听几声狗吠,显得格外的清晰。家家亮起了微弱的灯光。我家的那盏灯,圆底,大肚,细脖儿。墨水瓶装柴油,灯芯从瓶盖儿中间探出,歪歪着脑袋。瓶子,棱沟漆满泥垢,乌黑,油亮。
灯影下,母亲做针线活,有时是父亲穿坏的裤子,有时是三姐穿破的衣服,有时是俩哥哥的鞋底。母亲不时用针拨拨头发,换换手,那速度像是急着赶路。忽然,听母亲“嘶——”的一声,左手倏地抽了出来,母亲手被针扎了,我急忙凑过去,鲜红的,圆圆的血从指肚冒了出来,像一个红珠子,母亲甩甩手指,随手拿什么擦了一下说:“没事,还是妮儿亲我!”母亲说过,要是给谁做活,扎手出血了,就是这人疼她,不出血就是不疼。那时母亲每次扎手我都希望多出点血。母亲为我做的一件上衣,老家的粗布,蓝底绿格,对㯲,立领,钮是盘的。穿了好多年。
二姐在母亲身旁纫针,剪好要打的补丁。
父亲抱来一捆勒好的笤帚糜子,往地上一放,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屋地中间放一小板凳坐下。腰上系着粗绳子,绳的另一头拴着柞木折成的圆环,是用炭火烧过折成的,用脚蹬着。父亲好像坐在了笤帚糜子的漩涡里,面无表情。大哥五六根一把递给父亲。父亲找好间距放在粗绳子中间绕一圈,脚一蹬屁股一抻,勒出一道印来,取出嘴里叼着的细绳,缠上几圈,一系,完成一道。一把一把边续边勒,扎好,削去顶尖,一把笤帚完工。父亲掂掂厚墩墩,密实实的笤帚,满意地笑了。一晚上父亲能扎十几把。
二哥在看小人书,边看边笑,有时还念出声来。
三姐在炕上挝嘎拉哈,五六个一把抓了,往炕上一撒,正、驴、肚、壳。三姐乐的,嘎啦哈各样,似摆在三姐的脸上了。仰脸,一扔口袋,手瞬间抓起几个同样的,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哈,我赢啦!”
我摩挲那个灯,灯芯里蓝外红,火苗被从窗户缝里、门缝里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噗噗直响,斜向一边,好像随时要被吹灭又缓过来,不停地上下跳动,火苗上面飘着一缕缕黑烟,都飘到哪啦,我也不知道。我把灯花用针拨掉,灯芯剪掉一块儿,会更亮些,墙上映着我大大的脑袋和一家人晃动的影子。长大了才知道,比喻哪个人不省心,就说:“不是省油的灯。”那油烟味儿我倒觉得很好闻,就像我撵着汽车闻到的味道一样。后来家境好了一些,父亲换上了保险灯,是燃汽油的,很亮,烟小,还有灯罩,挂在房梁上。
七岁那年,母亲带三姐回了河南焦作姨妈家,大哥怕我哭闹,把我送到大姐家,我想妈妈,大哭。大姐用糖块,好吃的哄也没止住我哭,正是年关,大姐愁得没法儿。一天,大姐夫说:“不哭啦!看看我给你做个灯笼。”“做灯笼?”我高兴得跳起来。大姐夫找来一大把高粱杆,一根根挑,选细的均匀的,六根一样长的,六根一样短的,用竹签三个接头串在一起,不大一会做成了一个长方框。我和大外甥在一旁等着,心想:这哪是灯笼啊?接着,大姐夫又用细铁丝固定小块木头板,做底座,钉上一枚小钉子坐上蜡烛。周围秸秆刷上浆糊,粘上红纸贴上喜字,或者绿纸贴上红喜字。从底座探出一钩,用棍一挑,点着蜡烛,灯笼发出柔和的,朦胧的红光、绿光,顿时,屋里喜气洋洋。不顾外面天寒地冻,和大外甥一人提一个,跑了出去。去前街,外甥的大娘家;去他婶婶家,谁要是说:啊!真好看,给我吧!我立马就跑,我哪能把宝贝给了别人?第二天,天一黑,嗬!一下子跑出来十多个提着灯笼的孩子,瞧瞧我的看看你的,都觉得自己的好。忽的跑到了这一家,忽的又跑到了那一家,叽叽喳喳,忽的又跑到了大街上了。十多个红红绿绿的灯光,在大街上闪动,伴着呼喊声、笑声,把星星都吵得躲了起来,震得雪花都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寒风伴着雪花,从衣袖、衣领、衣襟钻进来,也不觉得冷。整个屯子都有了过年的气氛。我乐得忘了想妈妈。
十二岁那年,我随父亲回了一趟河南新乡老家,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山沟坐火车,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啊!车站有好多人,街上有好多车,还有比家跟前更高的山。火车行至天津,天黑了,满城华灯初上,灯火像天上的星星,一幢幢大楼里闪着点点灯火,那样温暖。我出神地想:那家家户户也一定有我这样大的孩子吧,他们肯定不用捡粪,不用抱柴禾,他们肯定有漂亮的衣服和鞋,他们肯定顿顿吃馒头……城市多好啊!我暗下决心,走出山沟。从那时起,城市的灯光亮在了我的心里。
有了电灯,大哥、二哥读《参考消息》,我也读,三姐借来《林海雪原》《故事会》,我也抢着看。我做几何、代数、物理、化学一个个类型题,一做就是半夜。早晨天不亮打开灯,背古文、背政治。夏天,灯转圈围了一层蚊子、甲虫扑打着翅膀,第二天作业本上死了黑压压一层。它们也喜欢灯。
工作、成家、有了孩子,才知道日子的不容易,我患上了失眠症,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成了习惯。闭上眼假寐,侥幸能睡着呢,还是没睡。索性起来,看姑娘的小脸,睡得香甜,忍不住轻轻亲吻,心里甚是幸福;有时看月亮穿过云层,行色匆匆;看流星划过夜空,许个心愿;听风刮电线的嗡嗡的叫,像凶猛的野兽,让人胆战心惊。我家东边有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栖息着一种鸟,夜里常发出像人酣睡打响鼻的尖尖的声音,长长的呼出,又长长的吸气。我想那鸟一定睡得酣畅淋漓了。
习惯枕边放几本书,哪怕一页也不看,有书就踏实,睡不着就读书。
有书的夜晚,便不觉得那么漫长了。这些书,也成了长夜里的另一盏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