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逾六旬的张海兰在一阵疼痛中醒过来，窗外开始出现的一丝光亮，带着清晨里的一丝雨雾，迅速涌入了黑漆漆的屋内。她用力咬着牙，一次又一次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张紧绷的弦，仿佛每一次蜷缩都是一次拧干，那湿淋淋的疼便跟着掉落在地。
　　 在时重时轻的疼痛中，她昏昏沉沉的睡去。在梦中，她又看见了老伴那张干枯的脸。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弥漫于膝盖间的那股疼痛感反而愈加强烈起来。她艰难地翻了个身，这时一旁的孩子醒了，侧翻着身，面向她，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她，嘴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奶奶，胖乎乎的小手伸了过去，紧紧拉住了她满是老茧的手。“奶奶，我们起床吧。”小孩子把手放在她满是虚汗的手掌心里，撒娇似的说道。她艰难地起身，从柜台上放着的衣服里拿出一张五块的钞票递到盼盼的手里，说：“盼盼，今天自己去买包子吃，买完包子帮奶奶买一盒膏药，奶奶腿疼。”她边说便抚摸着自己隐隐作疼的膝盖，盼盼摸着她的膝盖，轻轻摩挲着，抿着嘴唇问：“奶奶，是这里疼吗？”她抚摸了下盼盼的头，说：“快去买包子。”盼盼拿着钱使劲点头，一骨碌爬下了床。
　　 她艰难地下了床，紧扶着墙一步一摇晃地走出房间，在外屋长柜台边，她弓着腰，在中间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白色的药盒子，颤抖着倒出三粒白色的药丸，一咕噜吞了下去。吃完药，她扶着墙壁缓缓移步，最终坐在了紧靠墙壁的那张小板凳上，门外的一阵风袭来，裹着一丝凉意。
　　 太阳缓缓升起了，柔和的光线仿佛披上了一抹粉红，她表情僵硬地望着窗外柔和的光线，那丝光线弥漫铺展开来，像是织出了一张巨大的网，迅速把她网了进去。这时，盼盼蹦跳着跑了回来。
　　 盼盼大声叫了声“奶奶”，她就从那悠远的思绪当中缓过神来。她小心翼翼地把几块膏药贴在了肿胀的膝盖上，很快就感受到膏药发热所带来的灼热感，在这股灼热的温润之下，她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下来。
　　 这风湿性关节炎而烙下的病根子，一直缠绕着她，几乎跟随了她大半生，这些熟悉的疼定时从骨子深处冒出来，而后汇聚于一处，一点一滴锥心般的撕咬着她，让年迈苍老的她翻来覆去疼痛不已。
　　 紧贴着墙壁端坐了许久，她感到有一些疲倦，便起身了。昨晚一夜的折腾，她感觉自己像一艘无力的帆船在海上随波逐流。重新关了大门，她带着盼盼走进了微暗的卧房。
　　 再次醒来时，已近中午，窗外的微风轻拂。盼盼歪着身子斜躺在她的身旁，嘴角挂着一丝口水。她轻手轻脚下床，进了厨房，很快缕缕炊烟升起。
　　
　　 二
　　 下午四点，张海兰带着盼盼出了门。她提着一个灰旧而结实的蛇皮袋走在前面，盼盼跟在后面，一会儿去追路边落在花杆上的蜻蜓，一会儿又一蹦一跳地跑到她前面帮她捡拾破烂。“奶奶，这里有一个破鞋子，你快看！奶奶，这里还有一个啤酒瓶子呢！”盼盼欢快地叫喊着，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张海兰听着盼盼一口一句奶奶，听在耳里，乐在心底。
　　 整个村子空荡荡的，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转了一圈下来，张海兰只拾到一双裂开嘴的皮鞋、三个啤酒瓶子，外加一把沾了泥土的鸡毛。她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些日子，自己每天外出捡破烂，一天下来少则15块，多则25块，是一笔不小的收获，基本能够维持家用。
　　 走到小路尽头，往右拐，她和盼盼在一栋老屋前停了下来。张海兰掏出了钥匙开了门，门上的一缕灰尘落了下来，恰好落在她的头顶，一只老鼠受到惊吓，飞快地穿堂而过。盼盼调皮地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独自玩耍着。她找来一条干净的抹布，去门前的水井边提了一桶干净清凉的井水便开始忙碌起来，她一脸耐心地擦拭着沾染灰尘的家具。等她把整个屋子的家具和床柜都擦拭一遍后，一抬头，才发现盼盼不见了。她慌张起来，在每个房间四处寻找着，大声叫喊着，却不见孩子应答。她走到里间的小屋，看见摆动的楼梯时，这才放了心。她一步步爬上了楼梯，使用多年的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她自己痛苦的呻吟声。她喊了一声盼盼，盼盼回转过身，一脸期盼的说：“奶奶，我想要一只麻雀！”说完，使劲踮起双脚朝外面张望着。她隐约听见几声清脆的鸟鸣，往窗外张望，才发现几只鸟儿把巢筑在了房间的横梁上，几只雏鸟伸长着脖子呀呀的叫唤着。盼盼趴在窗户边，看得十分入迷。她劝了良久，才把盼盼劝了下来。
　　 从二楼下来，锁了门，她又带着盼盼往村庄的后山上走去。
　　 山上一片肃穆之色，只听见风在树木间四处游荡穿梭的声音。在一个没有杂草的坟前，她停下了脚步，把袋子里准备的酒和菜端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墓前。老伴已经在这里躺了五六年了，一切恍然如昨，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她弓着身，缓缓走上前，倒满一杯白酒，一行行倾洒而下。
　　 她拉着盼盼跪下，对着坟墓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她兀自墓前站立了很久，盼盼则在不远处摘着野花。
　　 下山的路上，她的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是她一生的一个转折点。那个燥热无比的晚上，她紧随在老伴的身后，去看望村里身患重病的老李。老李在村里卖了几十年的豆腐，他们两家交情很深。那个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她和老伴站立在张中民的床前，看着老李悲戚的脸庞和干枯的身躯，她的心底很是恐慌。她被这触手可摸的死亡气息给瞬间击中了，老李枯瘦的如骨的模样，几乎让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和模样。在回去的路上，她跟在老伴身后，老伴紧握着她的手，她被死亡的气息所点燃而起的恐慌所缠绕着，但很快这股恐慌就被老伴粗糙而又有力的手给驱散了，她忽然又感到阵阵的庆幸。但是她万万也没有料想到，半年后，自己的老伴就掉进了死亡的深渊，被查出食道癌晚期。不到两个月，就撒手而去了。
　　 这时，盼盼紧握着她的手，抬头问道：“奶奶，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她被孩子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弄懵了，紧皱的眉头忽然一松，笑了起来。“奶奶在想你呢，小鬼！”她刮了一下盼盼的鼻子，笑着说。
　　 她带着盼盼回到了村子，在村子的小路上，不时有从田地里干完农活归来的农人，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丝丝的笑容，他们指着一旁的张海兰对盼盼说：“这个是你奶奶还是你姑姑呢？”盼盼一撇嘴，脱口说道：“是我奶奶！是我奶奶！”“谁说是你奶奶，她是你姑姑呢，不信你问问她？”盼盼听了，忽然一把抱住了她，大声说道：“她就是我的奶奶，我的好奶奶，你们不许抢走！”众人听了，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三
　　 李响焦急地等待着，当主治医生把他叫进来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时，他心底不由地咯噔了一下。当医生说出肠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脏时，他整个人顿时懵了，心仿佛顿时掉入了冰窖之中。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让他感到天昏地暗，他想起昨日在夕阳之下抱着妻子憧憬着一切美好，而今是如此的虚幻而又遥远。
　　 十分钟后，妻子回来了。为了不让妻子知道，主治医生特意支开了妻子，又让她去隔壁的楼层做另外一个检查。妻子一脸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了？”他强忍着心底的疼，笑着说：“没事。”她不相信地又追问了一句：“是真的还是假的？”“不信你问问王医生。”李响继续笑着说。一旁的王医生见了，笑着说：“没事，可能要做一个小手术。”
　　 回去的路上，妻子的心情显得很平静，路过一个婚纱店时，她拉着李响的手颇有兴致地走了进去。看着妻子在服务员的帮助下试穿婚纱的欢快模样，心底不由地感到锥心的疼。看着妻子略显瘦削的身影，想到即将面临的结果，一滴泪溢了出来。他迅速走出了门外，抬起头，假装观望着路边的风景，使劲不让眼泪流下来，良久，才把眼泪逼了回去。
　　 一连多日，李响神思恍惚着。李响把妻子的真实病情隐藏在自己心底，他一个人扛着，没有告诉任何人。
　　 李响已经37岁了，出生农村的他，大学毕业后这么些年独自在外打拼流浪着，等事业稍微有点起步时，已三十出头了。婚事就这样拖着，直至后来他遇见了馨予，单调枯燥的单身生活才闪现出丝丝的光亮。
　　 馨予比他小十岁，他们因舞蹈而结缘，后来两人相继进了少年宫做舞蹈老师，成了同事，再后来两人成了颇有默契的舞伴。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几乎水到渠成，平时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彼此都能心领神会。去年他们刚领了结婚证，正打算今年置办一个特别的婚宴，然后再要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孩，可以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李响想着馨予给她生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如她一般聪明美丽而又知性，可以教她跳舞。
　　 确诊后半个月，妻子做了手术。他以为手术会延长妻子的生命，事情却往相反的方向发展，妻子的病情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一个星期后迅速恶化开来，腹部经常绞痛不已，疼得满头大汗，披头散发地在床上打着滚儿。纸最终包不住火，妻子最终知晓了一切。那个雨水飘零的夜晚，知晓真相后的妻子忽然安静了下来，她紧抱着李响，口里一遍又一遍地轻声说着“对不起”，止不住的泪水往外流着……
　　 馨予轻声说：“我还想再跳一次舞。”李响紧紧地把馨予抱在怀里，拼命点头。从相识以来，他们不知道一起跳了多少场舞蹈了，他们几乎把生命献给了自己心爱的舞蹈艺术。
　　 经过紧锣密鼓的安排，几天后，李响给妻子安排了一场特别的舞蹈。他给妻子穿上了洁白的婚纱裙，出门上车的那一刻，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妻子蒙上了眼睛。她知道他会带她去少年宫，他的一举一动她几乎都能猜测得到，但当她走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揭下纱布的那一刻，她还是被现场的氛围给震住了，少年宫里三层外三层几乎都坐满了人。
　　 在上千人的见证下，他们举行了期盼已久的婚礼。而后，他们在舞场上跳起了熟悉的探戈舞。她迈着舒缓的舞步，在李响的配合下，终于坚持着跳完了那一曲熟悉的阿根廷探戈舞曲。一曲下来，她的面色惨白满头虚汗。
　　 比医生预料的时间多了三天，三个月零三天，馨予安静地走了。李响看着妻子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苍白的脸，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疼痛的影子。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临走的那一天，她一直紧握着他的手，仿佛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不忍让他离开半步。李响深情地看着她，替她擦干眼角溢出的泪水，双手紧握着她，仿佛一撒手，她便会离他而去。夕阳西下时，她安静地闭上了双眼，紧握着他的手也缓缓松开了。他瘫软在地，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安排完馨予的后事，李响整日呆在房间里，脑海里满是馨予的身影，房间里的每一个物品都带着她独有的温度和气息，那个枕头和床单是他特意挑选的，柜子上放着的那个贴着他们合影照的保温瓶，是他们去新加坡参加比赛时特意订制的……
　　 两个月后，他辞去了工作，卖掉了这套房子，他随身只带上了那只有他们夫妻合影的保温瓶，而后在一个落雨的深夜匆匆离开了这座他呆了多年的城市。
　　
　　 四
　　 张中民年逾五旬了，这是他第一次外出打工。三年前那个飘雨的清晨，天刚擦亮，他就和妻子凤娇背着行李走进了细雨绵绵的春雨之中。泥泞的小路上没有行人，村子里的人还沉浸于睡梦之中。
　　 次日在一个事前联系好的老乡的介绍下，张中民和妻子顺利进厂了，他在厂里做保安，妻子在包装部打包装，做的是普工。厂里安排一个年逾五旬的老头做保安，几个保安都很排斥。后来，从工友嘴里得知，老板让他做保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是老板和他是老乡，是同一个县的，如此才答应让他做保安。听工友这么一说，张中民就愈加认真对待这份工作起来，路上遇见老板变得异常恭敬，远远的就朝老板笑，他几乎把老板当成了救命恩人。待老板走过来，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心底想着说几句感谢话，但他终归是一个木讷的人，话嗫嚅着刚到嘴边，老板朝他点点头就已经走远了。看着老板走远，他使劲地跺着脚，恨自己嘴太笨。
　　 老板确实比较照顾张中民，工厂六个保安，一般都安排他值白班，有时有人请假，便临时让他顶替一下，值一下晚班。妻子在包装部做品检，很忙碌，他有时也会跑到车间去看妻子，有那么几次他远远地站在在妻子身后，看着她把沉重的货物搬上去又搬下来，左右挪动，弓着背忙碌，额上爬满细密的汗珠的样子，他心底便隐隐的疼。
　　 值晚班虽然有些黑白颠倒，但相比于白天的人来人往，晚上要自由安静很多。深夜时分，四周寂静无声，一同值班的保安趴在桌上已滑入了梦乡，打着轻微的鼾声，嘴角溢出了几滴口水。张中民坐在保安室的靠椅上，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感觉自己如一头老牛，一口又一口地反复咀嚼着心底的那些事情。一辆汽车从不远处的马路上疾驰而过，交叉的光亮投射在保安室的窗玻璃上，闪闪发光。他注视着玻璃中模糊的自己，看到头发上钻出的一丝白。这一丝白，忽然让他心头一紧，他决定明晚下班后去街头的理发店染一下发，染黑一点。
　　 张中民在厂里做保安，工资两千多；老婆凤娇在包装部做包装装卸工，虽然累点，每月也能拿到三千多元，有时好点能拿到四千。他们两个人省吃俭用，一个月的消费顶多六百块钱左右。剩余的钱，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存了起来。每一分钱都是一个希望，每一分钱都是他们辛苦挣来的命根子。看着存折上慢慢上涨的数字，张中民和妻子心底就变得踏实了许多，沟壑纵横爬满皱纹的脸上就多了几丝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