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雪过后，是连续几天的低温，凛冽的西北风总想从衣领和袖口的缝隙间灌进人的身体，侵蚀人的五脏六腑。村里坑坑洼洼的砖铺路上，除了上学的娃娃和送娃娃的家长，几乎没有了别的行人，就连平时喜欢在街上转悠的黄黄和大黑也都躲进了狗窝，不肯出来了。赵奶奶从下雪开始就没出过大门，她按阳历已经跨入了八十四岁的行列，可她仍旧说自己是八十三岁，倒不是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俗语应验，多少年习惯了，村里人只有在旧历的大年到来时，才统一增长一岁。
　　 今天，天空晴湛湛的，像清水洗过的蓝镜子，太阳安静地悬挂在空中，似一只红色的大气球。早饭后，儿子和媳妇都上班了，只有黄黄在家陪着赵奶奶。一个人在家的时间总是很漫长，她拄着拐杖从客厅走到自己卧室，又回到客厅，想看看电视，又觉得一个人看电视费电，不如去隔壁看看自己的老嫂子。一条街上，能聊到一起的老太太越来越少了。对，她在家已经憋了好几天了。自从下雪，她就没敢出门，真怕出门滑一跤，自己疼痛不说，该给孩子们找多大的麻烦呀。
　　 “嘚、嘚”，赵奶奶在拐杖的引导下，向大门走来。大门外的积雪已经被人们清理干净，她刚想向左转身，忽然，眼球被对门李家大门旁的一个高挂的牌匾吸引了。那一定是新钉上去的，上面几乎没有一点灰尘，椭圆形的牌匾，白底，上面四个红色的字。赵奶奶看不清上面写得什么，她让拐杖领着，走近些，再近些，是“光荣之家”四个字。不会错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昏花的眼睛，确实是“光荣之家”。她觉得那四个字就像四个调皮的孩子，露出狡黠的坏笑，在嘲弄着所有看他们的人。是啊，李家要是光荣，村里还有谁家不光荣呢？
　　 说起对门的李家，别说全村，就是周围十里八村，也是窗户上吹喇叭——名声在外。三年前，李家老太太请人写了一张状子，把大儿子李有财告上了法庭，县里的法庭派了几个法警来村里给他们母子进行调解。母子二人当着法官的面吵得面红耳赤。妈说儿子不孝顺，该给她的麦子和钱几年都不给；儿子说妈不体谅做儿子的难处，他这几年又盖新房又给两个儿子娶亲，手头实在有点紧张。调解不成，法庭最后只能下了判决书，李有财每月给母亲支付一百五十元生活费。如今，这一百五十元的赡养费李有财每月托中间人转交母亲，母子从此形同陌路，即使是过年，李有财一家也不再来给李老太拜年。难道这“光荣之家”的牌匾，是奖给这段历史的？
　　 赵奶奶百思不解，忙着去把这一新发现告诉自己的老嫂子。她们姑嫂二人的情感，那可是比年糕里的黄米面和枣还粘得瓷实。八十年前，老嫂子被抽大烟的父亲卖到隔壁五伯家当童养媳，十二岁的小丫头，来到陌生的地方，没有亲人，而且吃不饱，穿不暖，只要一件事做不好，婆婆拿起炕上的笤帚疙瘩，就往她身上招呼。她受了委屈总是到自己家找娘（她喊六婶）诉苦，娘也总会把一碗剩饭或一块窝头拿出来给她吃。日子长了，她就当六婶是亲娘，自己是亲妹妹。自己出嫁后，虽然没出村，可老嫂子还是郁闷了很久。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俩家都计划重新盖房子，就找村里当时的革委会主任商量，做了永久的邻居。
　　 如今，老嫂子已经过了90岁，牙齿全掉光了，嘴瘪着，像一个皱巴巴的桃核仁。但她身体还不错，除了腿脚不灵，一年四季很少和药打针。“枝，你来了，坐，炕热乎着呢。”老嫂子依旧喊着她的乳名，拍着炕沿。这吊炕也算是村里的一个稀罕景，是柱子专门从几十里外请师傅为奶奶盘的。柱子两口子孝顺奶奶，那是村里出了名的。当初，新房落成后，他先是给奶奶买了电热毯，可奶奶死活不愿意睡上去，说怕半夜跑电把她电着。柱子就多方打听，才请人盘了吊炕。这吊炕和双人床一般大小，用水泥板砌成，炕口处留有一片烧火的地方，中间有空隙可以走烟，炕尾处接烟囱。平时用床罩罩住，从外面看着和别的床没什么两样，到了冬天，可以打开炕口，烧些干柴或玉米芯，炕一整天都是热乎乎的。
　　 赵奶奶坐在老嫂子的热炕上，就把对门李老太家挂了“光荣之家”牌匾的事说给老嫂子。“啥？她家光荣，母不贤子不孝还光荣个屁，哈哈，俺家柱子才光荣……”老嫂子出口雅俗结合，还像年轻时一样句句在理。她当年是跟着秀才爷爷读过书的，还当过初级社的妇女队长呢。她停了停，又说：“你家的几个孩子也光荣，就你过八十大寿的那光景，四十个人的大聚会，孙子当主持人，重孙辈一个个表演节目，村里谁家能比上？”
　　 上世纪70年代，柱子爹在田家湾修水库时，不幸被滚落的石头砸伤，截去了左腿，不到二十岁的柱子，和妈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的重担，上有年迈的奶奶、残废的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以一个大哥的身份，把参军机会让给弟弟，还供妹妹上了大学。如今，爹去世了，妈跟着弟弟住进了城里，他和妻子无怨无悔地在村里照顾年迈的奶奶。这牌匾要是挂在柱子家，全村人应该都不会有一丁点意见。
　　 要说赵奶奶家的孩子们，也真是值得他骄傲，医生、教师、公务员，军官……四十口人的一大家子，和睦祥和。最难得是孙辈们一个比一个孝顺，他们只要有时间就回来看望奶奶或姥姥，自己的八十大寿也是他们共同筹划组织的。那热闹的场景至今还出现在她的梦里。
　　 和老嫂子坐了一会，赵奶奶听见黄黄在院子里叫，赶忙起身告辞。还没到大门口，就听院子里除了狗叫，还有大人小孩说话的声音，她听出来了，是二女儿一家人来看自己。除了女儿、女婿，大外孙一家三口，还有在南海舰队当军官的二外孙也探家回来了。她听到喊姥姥、喊太姥姥的声音，心里就像灌进了蜜糖，满脸的皱纹全笑开了花。一家人围着赵奶奶，让她试穿外孙媳妇给她买的外衣，又把二外孙从海南带回的椰子插了吸管，送到她唇边，她吸了一口，真甜。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老寿星，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满足。
　　 家里正热闹得不可开交，突然，听得街上传来一阵阵叫骂的声音，黄黄也吼叫着冲向了大门口。赵奶奶连忙脱了新衣，拄着拐杖跟了出来。在街上叫骂的是村里的“侯呆子”，虽然他绰号叫“呆子”，其实一点也不呆，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村里为数不多的老牌初中生。文革中，他有个日记本被别人揭发出来，多次受到批斗，之后变得郁郁寡欢，很少和人打交道。
　　 见街上有不少人围拢过来，“侯呆子”开了腔：“这是什么世道，比……比明抢还厉害，当时说……说好六角五分收茴子白，今天来算账只给……给六角二分。大家多少我多少也就算……算了，我明明卖了五车，帐上只有四……四车，一车一千……一千多斤菜呀……”他急得额上青筋暴起，说话也比平时更结巴了。
　　 这话是说对门李家二小李有福的，他多年做蔬菜经销商，每年总会有这样的一两件事发生，邻居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呆哥，人家要证明吧？反正你拿不出五车的证明，自认倒霉吧！”旁边的一位邻居劝道。
　　 “是李有福收了菜就不开收据，我去哪拿证明？”“侯呆子”争辩。
　　 “对呀，如果像东阳的大市场那样，每车都开收据，他不就没有发横财的机会了吗？”另一位邻居调侃着，人们顿时哄堂大笑。
　　 一位邻居眼睛尖，发现了刚挂了几天的“光荣之家”的牌匾，就像发现了新大陆，立马跳到大门旁边的水泥墩上，指着牌匾说：“大家看看，这个牌子前几天还没有，也不知是哪位山神土地给挂上去的……”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侯呆子”从地下捡起了一块砖头，一把拉下了那个邻居，自己跳到水泥墩上，对着牌匾就是一砖头，一边砸还一边骂：“叫你娘的光荣，坑人骗人都光荣了，世界上还有不光荣的事吗？”一下、两下……，他愤怒地砸着，“砰”的一声，牌匾掉到了地上。
　　 “算了，呆哥，牌子掉了，要是还不解气，就把李有福叫出来，对着他的脑袋砸几下……”刚开始劝解的邻居这次有点唯恐天下不乱地挑唆着。
　　 忽然，喧嚣的人群一下沉寂了下来，人们的眼睛都直愣愣地望着从东面巷口进来的人——前几天刚当选的村长。新村长五十多岁，黝黑的脸膛上，一双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侯呆子”从水泥墩上跳下来，一把抓住村长的手：“村长兄弟，你可要替俺做主呀……”
　　 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跳上了水泥墩。他先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朗声说道：“各位叔叔婶子、兄弟姐妹，我首先代表村委会向大家道歉，新班子刚上任，对‘示范引领’工作没有足够重视，刚领回来的‘光荣之家’牌匾，没经过村委会同意，就被某些村干部像以往那样私相授受，卖了人情。这事给村委的官僚主义作风敲响了警钟，我们一定会调查民意，严肃处理，让‘光荣之家’的牌匾真正挂在光荣之家。”
　　 人群中想起了热烈的掌声。村长说完，跳下水泥墩刚要走，“侯呆子”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村长兄弟，我的一车菜被黑掉的事还没说……”
　　 村长又皱了下眉：“有这事？这么办吧，你和李有福都到村委会，当面对质一下，然后看具体情况再处理……”
　　 村长走了，街上的人也陆续散了，赵奶奶觉得那个被“侯呆子”砸得伤痕累累的牌匾躺在街边，就像一张哭泣的脸，脸上还挂着泪痕。它是在为自己挂错门而伤心，还是在为自己刚挂出来不久，还没被人欣赏就变得丑陋不堪而悲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