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四穿着一件灰旧的夹克，这使得身材中等相貌一般的他显得毫不起眼，他右手里紧紧拽着一个薄薄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简历、钢笔、一次性纸巾等物品，这个塑料袋他一直随身携带在身，以备随时冲锋陷阵。
　　 这身装扮下来，估计再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一个老板。这些年来，他一直痴迷于此，隔三差五，他便要退去身上昂贵的贵衣，变成另一番模样去人才市场面试一番。这成了他极具私人气息的秘密，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知晓。
　　 从昨晚出公司的那刻起，他一甩头，彻底抛开了自己是老板的身份。他时刻提醒着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一个普通打工仔的身份。
　　 为了赶上这趟前往市区的班车，他前天晚上就做好了充分准备，早早入睡了。六点的闹钟准时响起时，他望了望头顶灰蒙蒙的天花板，看见一只黑蜘蛛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爬行，匀速行走了几步，忽然又加速飞奔起来，自由自在地爬行着，显得十分欢快。
　　 盯了一阵天花板，他一咬牙，迅速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而后熟练地把一捧冷水覆在睡意朦胧的脸上。在冷水的刺激下，他彻底醒了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提着那个薄薄的塑料袋，从逼仄而又潮湿的出租屋里走了出来。
　　 公交车来了，他拼命挤了上去，他削尖脑袋往里走了两步，很快就被挤了回来。抬头时，他发现前面两个胖子正一脸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一睹坚实的肉墙横在他的面前，让他进退两难。面对两个胖子的挑衅，他又试着往前挤了几步，两个胖子像是受到攻击一般，很快两人就联手将屁股一扭，把他重新挤回到了门缝里，像是捏死了一只苍蝇一般。他再次抬头，他看见他们相视一笑，继而冷笑着骂了他一句“傻逼”。他想还击，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就强忍了下来。
　　 几分钟后，在售票员的大声叫卖之下，从后门上来的一拨人硬生生地把他挤了上去。乘胜追击，混乱之中，他终于挤到了车厢中间的位置，隔着一旁站着的几个人，他能微微看见窗外的风景。一股湿热的风夹杂着一丝凉意窜到他的鼻尖，他感觉自己似乎舒畅了许多。
　　 车厢里闷热无比，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艰难地喘息着，身旁那丝带着狐臭的汗味，还是随着呼吸吸到了他的鼻孔里。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不小心一脚盯在了他的脚趾头上，一阵疼痛瞬时袭来。他本能地叫了一声，女人见了，却只“哦”了一下，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纹身的男人，还戴着墨镜。他想狠狠地骂上一句，但一想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他只好只在心底咕噜了几句。
　　 他刚站稳，这时随着噗的一声巨响，不知是谁放了一个臭屁，一阵巨臭无比的气味在整个车厢弥漫开来，众人纷纷捂起了嘴。原本死一般沉静无比的车厢顿时像炸开了锅，众人纷纷谴责质疑放屁者。汽车像是通灵气一般，迅速驶到一个空旷开阔之地，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凉风的吹扫之下，那股臭屁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适才喧闹的车厢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半个小时候，他见旁边座位上有人下了车，迅速坐了上去。他感到脚有点酸，现在坐下来，感到舒服了很多。与他紧挨着的是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女人用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屁股迅速地往座位里移了两下。看着这个傲慢的女人他就想发作，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是个普通的打工仔，他一咬牙，忍了下来。
　　
　　 二
　　 十点钟，公交车终于抵达到人才市场。他一跃从车上跳了下来，而后半蹲在地，朝着气流流通的方向张大着嘴巴大口喘息着，一条流浪狗摇晃着脏兮兮的尾巴，一脸亲昵地往他身上凑。他起身，狠狠地踢了一脚，狗旺旺地嘶喊着闪开了。
　　 人才市场熙熙攘攘，被挤得水泄不通。买好门票，他迅速融入了拥挤的人流之中。快进入正门时，他却被门口的一个保安给拦住了，他指了指门口置放着的指示牌，牌子上赫然写着“衣冠不整者请勿入内”几个大字。保安像是故意在刁难他。他几乎被保安这个意外的阻拦给彻底激怒了，他狠不得一脚踹在他的裤裆下，再狠狠地扇上一巴掌，然后让他卷铺盖走人，但他很快就忍了下来，他想起自己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他一脸铁青地躲到一个角落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一路颠簸下来，他的衣服沾满了汗迹，皱巴巴的。
　　 整理完后，他铁青着脸昂首挺胸入场了。
　　 他一脸好奇地拼命往前挤，一番努力之下，透过人群的缝隙挤到LE人群的最前面，看见这家公司的巨型招聘牌照上赫然写着“招聘搬运工，现场拍板”的字样，字体大大的，仿佛一个个大力师汇集在一起。他看见两个身材健壮的年轻人，褪下衣服，裸露胸肌，在围观的人群面前转了一圈，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股肱肌，而后趴下身子，一口气不停做了一百个俯卧撑。等站起身来，面试官立刻把一张录用通知书递到了他们的手里。李四跃跃欲试，瞅着面试的空档，一脸忐忑着走了上去。面试官扫了他一眼，见他细胳膊小腿肚、一脸瘦削的模样，似乎兴趣不大。围观的人来了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端坐在桌前的面试官。面试官扫了他一眼，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说：“你先试一下吧。”他开始咬着牙做，一百个俯卧撑下来，已是气喘吁吁、双腿颤抖了。面试官看了他一眼，调整了一下表情，说了声“抱歉”。他憋红着脸，迅速从人缝里钻了出来，逃离到人才市场一个偏僻的角落。他躲在这个偏僻的角落，看着一旁奔流的人群，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仿佛平静了许多。他偶尔朝适才面试的方向望去，眼神恰好撞在几个年轻人的眼里，他迅速反弹似的把眼神收了回来。一阵隐隐的疼，不合时宜地从肋骨深处传来，他很快就捂住了肋骨的位置，仿佛瞬间就捂住了那丝难以忍受的疼。
　　 经过一番调整，他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他不想无功而返，他感觉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现在他真的忘记了自己老板的身份。
　　 面试人员耷拉着头，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说了声不合适，就把简历丢回到他的手里。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又鼓足勇气来到了下一个招聘摊位前。面试人员依旧有气无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等一下，面试的经理去上厕所了。”10多分钟过后，那个上厕所的经理回来了，拿起简历看了一眼，抬头的那一刹那忽然大呼起来，“老板，怎么是你？你怎么过来面试了？”眼前这个经理使劲握着他的手，一脸的激动。“你认错人了，我怎么会是你老板？”他装着受宠若惊的样子，虽然他知道眼前紧握他手的人曾经在他公司当过部门经理。“怎么会不是？老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周啊，我是你以前培养起来的呢！”经理使劲握着他的手。另外一个面试的人员见了，用胳膊肘碰了碰经理，经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恢复了常态。“怎么感觉你跟我以前的老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们是不是兄弟？”李四听了嘴角一笑，说：“是兄弟就好了，我也不用出来四处找工作了。”半分钟后，他就顺利地从经理手里拿到了一张复试单。刚转身，就听见背后有人在议论他，“穿成这副模样，怎么会是一个老板，真是笑掉大牙，活脱脱一个农民工！”他真想跑过去扇他们一巴掌，然后再羞辱他们一番。可是不行，他丝毫没忘记自己现在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
　　 烈日当空，场外的阳光愈加毒辣起来，他紧捏着复试通知单出了人才市场，在一个快餐店吃了一碗面。
　　 离约定的面试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两百余米，扭头往右一转，发现一个公园出现在面前。他走了进去，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再往里走，他惊喜地看见公园的亭子里有四张长长的石凳静静地躺着。他立刻扑了过去，平躺了下来，石凳上的那股凉意立刻弥漫了他的全身。他不敢睡去，怕耽搁了面试时间。
　　 眯了一会，看了一下手表，他决定提前一个小时出发。车行驶了大概二十分钟，他就被一股沉沉的睡意给击中了。硕大的脑袋歪靠在椅子上，左手习惯性地捂着裤兜，嘴里发出轻微的鼾声，一道细长的口水从嘴里流了出来。汽车突然的一个紧急刹车，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条件反射似的看了手表一眼，见时间还没到，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汽车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抵达工厂时，还是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三十分钟。
　　 一个年轻的女人把他引到会客厅，厅里坐着十来个人前来面试的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他。他有些忐忑地走进面试的房间，一个年逾五旬的男人端坐在一个巨大的转椅上。他朝男人笑了笑，客气地说了声：“您好！”他认识眼前这个老板，在前几天的商会宴席上，他见过这个人，只是没聊过。男人表情显得有些僵硬，拿着他的简历，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象征性地问了他几句话，前后不到两分钟，他就一脸颓唐地从房间里出来了。
　　
　　 三
　　 他回到出租屋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脱下这身沾满汗迹的灰色夹克，在卫生间里洗了个冷水澡，而后站于镜子前，迅速地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西装，这是一套蜻蜓牌的高档西服。当他走出出租屋下了楼，已变成了一副气派的模样。他往前步行了将近一千米，而后进了车库，一脸娴熟地把属于自己的那辆黑色凯迪拉克驶了出来。
　　 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公司。汽车缓缓驶入公司，厂门口岗亭上两个站岗的保安见是老板的凯迪拉克，迅速收腹挺胸，来了一个响亮的敬礼的姿势。虽然已近晚上九点，但生产车间依旧灯火辉煌着，马不停蹄的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他把车停泊好，走了下来，几个刚下班的主管见他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眼前，脸上的疲惫顿时一扫而光，他们条件反射似的立刻点头朝李四一笑，而后响亮地叫了一声：“老板好！“”他微微颔首，很是含蓄地笑了一笑。一个转身，迈着均匀的步履上了楼，进了三楼属于自己的办公室。
　　 他把办公室的灯光调到最朦胧的色调，一脸疲惫地坐在硕大的办公椅里，瘦弱的身躯几乎要凹陷进椅子之中。
　　 昏黄的灯光之中，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于此次求职面试忘我的投入和表演，他虽然比较满意，但是他总还是感到缺少了一些什么，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一般。
　　 机器的轰鸣声停止下来，整个工厂开始陷入一片寂静之中时，他驱车出了门，来到了一个隐蔽的高级会所里。戴上了面具，进了一个房间，房间暗淡朦胧。他跪了下来，撅起了屁股，双手放在地上，紧随着一声响亮的皮鞭声，他像一条狗一样在地上爬了起来。绕着屋子打着圈儿，暗影里的人抽打着皮鞭，落在他身上，他紧咬着牙。皮鞭抽打得愈来愈快，力度也越来越狠，他汪汪地叫喊了起来，边爬边叫着。“狗奴才，爬快点！”暗影里抽着皮鞭带着面具的人厉声叫喊着。他加快了速度，显得很听话。“往左，转弯，别往右！”暗影中的那个人叫喊着，挥舞着皮鞭，这次使劲一抽，抽在了他撅起的屁股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个小时后，他浑身疼痛地仰躺在地上，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一人，四周静悄悄的。此刻，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多年前的那个画面，不由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你要是现在在地上爬两圈，我就原谅你，不把你炒掉！”老板用凌辱的口气对他说。在那个宽敞的办公室，为了能保住工作，自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像狗一样爬了两圈，边爬边汪汪地叫喊着，耳边迅速传来老板哈哈的笑声，一旁的老板娘几乎笑弯了腰。从老板办公室出来，上了不到一周班，自己就被炒掉了。被炒掉后，在外面流浪了三个多月才谋到一份搬运工的工作……
　　 想到这里，他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迅速收拾了一下自己，离开了会所，重新上了车。
　　 这段时间，他独自去面试的次数愈来愈频繁。而每次面试完后，他便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会所。
　　 他已经难以自控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到那种疼，才能感到踏实。他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没有踏实过了，他感觉自己一直漂浮在半空中，就像一个悬着的气球，只有一根细小易断的线牵着他。
　　 次日上午，他正襟危坐在办公室里，面试了七个前来面试的人，一想起昨天自己面试的经历，他就一脸认真起来。
　　 最后一个前来面试的人，一进门就好像认出了他。“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面试的人摸着头，作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在哪里见过呢？“是啊，我怎么看你感觉也很眼熟哦！”他故意强调了一句。面试的人突然想起什么，脱口而出：“对了，是在人才市场，在那里我见过你一次。”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迅速改口了。“那个人跟你长得真像。”他本来想说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可话到了嘴边又突然变成了这一句。他看了几眼简历，而后问了几个像模像样的问题，紧接着就把这个最后的面试者打发走了。
　　 他烦躁不安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心里那股熟悉的虚空感再次袭来。
　　 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他又想起了昨晚的自己，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昨日身上的疼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天完全黑下来时，他一脸疲惫地走出办公室，下了楼，上了他那辆凯迪拉克，而后在车里换上了他那件熟悉的依旧沾着一丝汗味的灰色夹克。在高速公路上狂奔了一个小时，最终又来到了那个潮湿而又狭小的出租屋里，他关了灯在昏暗的出租屋里躺了一会儿，又独自下楼出来了。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工业区的小路无精打采地走着，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了一般。走了很久，他走到了一片废弃的烂尾楼边，这里寂静无人，显得十分空旷。他站立于烂尾楼的杂草丛边，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发泄似的大喊大叫起来。那歇斯底里的呐喊着尖锐无比，撞击到烂尾楼灰暗的墙柱上又弹了回来，发出隆隆的回声，像是一条长长的火车鸣笛驶过，这确实是一个很适合发泄的地方。
　　 长长的呐喊声刚停下来，两条手臂上画着纹身的两个年轻人朝他走了过来，他们似乎早早就盯上了他。“你叫个卵！妈逼，吵死人了！”两个纹身男挑衅道。“你们在跟谁说话呢？”他硬硬地反驳了一句。“跟谁说话？还能跟谁？跟你这个傻逼啊！”纹身男边说边走了上来，迅速把他推倒在地。三个人顿时扭打在了一起，很快他就被逼到了烂尾楼的墙脚。两个纹身男发泄似的抡起了拳头，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瘦弱的身躯上，他双臂捂着头，痛苦地呻吟着。一通发泄完后，两个纹身男把他洗劫一空，最后还大笑着把他的衣服给脱了个一干二净，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他们没有给他任何求救的机会，他的手机被他们抢走了，这几乎断了他的绝路。这条偏僻的小路，几乎很少有人路过。
　　 纹身男渐行渐远了，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满是鲜血，他双臂紧抱着赤裸的身躯蜷缩在一角，一阵恐慌感迅速地在全身蔓延开来。
　　 但很快，他就彻底平静了下来，他开始赤裸着身子，在空旷的烂尾楼里自由穿梭着，显得轻松无比，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原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