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草木记·踏雪寻梅(散文) ——草木记之七
一、用树的耐心等待一场雪的到来
雪落之前,空气里充满期待的沉默。
天空晦暗,带着犹豫再三的表情。一些雀鸟,陆续回归窠巢,偶尔落下几根灰色羽毛。
老房子的瓦顶,在久远的倾斜里,似乎又压低了一些,比平日多了重量。牛粗重的喘息,来自稻草垛的旁边,它庞大的身影在黄昏的模糊里闪烁着旧旧的微光。
下雪是一件大事!
整个世界都在这件大事的征兆里,村庄是暂时的,周围的旷野是暂时,即使是河流走向也在悬而未决里。似乎一切事物最终的样子,需要一场雪来确定。
围着村庄,我已溜达了两圈。从我家的青桐树开始,回到我家的梧桐树,我总共数了一百三十一棵树。杂树和灌木,全都忽略,被我计数的都是我熟悉的树。在少年寂寞的日子里,这些树不知道被我数过多少次,即使在冬天全都掉光了叶子,我也能够认出它们。
和我的焦躁相比,所有的树都显得非常安静。它们在冬天到来之前,早已主动落光全部的叶子。只有我家的青桐,还固执地保留着一片枯焦的黄叶。我认为,这是梧桐树故意安排的,它是想小小地调皮一下,为自己要一个无关全局的例外,或者只是想等雪来时再一起落下来。
总之这一切的事情,尽在预料之中,无须焦虑,无须催促,只需要在时间的顺序里静观其变。面对这些平心静气的圣人们,我感觉到有点羞愧。是啊,雪落之前,为什么就不能学学树呢?
于是,我回到一棵老桑树下,静静坐下来,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慢慢让飘浮在高空的心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
我在等!我要用足够的耐心,等待一场雪的到来!
二、踏雪寻梅
雪是初雪,梅是腊梅。
但寻找,是相互的,梅用香来找我,我凭着香来寻梅。
在徐家土门转来转去,我否定了楝树,朴树,桑树,榆树,扣树。尽管它们想趁着这场风雪来冒充梅树,但我还是轻而易举地叫出了它们各自的名字。
关于树,我绝不会犯张冠李戴的错误。
在穿过了长长的巷子以后,幽幽的香气突然浓郁起来。感觉心在风里,像一片雪花,摇摇晃晃地飘浮起来。
我要找的腊梅,终于出现一栋老屋子的门前。树,不大,只有碗口粗细。但枝丫繁多,每一根枝上都缀满星星点点的花朵。
腊梅的黄,带着一种梦幻的恍惚,在簇拥的雪里,闪烁出的是一种让眼睛很舒服的哑光。摸摸它的花瓣,感觉指尖有点腊质的滑腻。心中感叹,给花取名字的那个古人,格物多么细致。
当我看腊梅时,雪花越下越密集。人和树,被裹在一团白颜色中间,越旋越快,就像要从大片的白色里独立出来。或许先来的雪,在不断地告诉后来的雪,这里有梅,有大家一直想要寻找的东西。
腊梅树下,适合回忆,适合朝着一个白茫茫的地方回转身去。
很多年前的旧事,带着熟悉的图案和情状纷纷扬扬地出现。时而是雪,时而是人,时而是梅,但更多的时候是三者之间的重重叠叠。
零碎的细节,原以为会被时间磨成齑粉,或虚无。其实,都只是在某一个幽暗处暂时沉睡。
这一切,如同腊梅树,平时静静等待,风雪一到,就会开出好看的花来。
三、下河湾的甘蔗地
下河湾的甘蔗地,是别人家的。但私下里,我把它当成是我一个人的。
在村庄,我无数次失踪,但母亲总能在甘蔗的深处找到我。她知道,这个最让她操心的孩子,喜欢做梦,总是贪恋着一切有甜味的事物。
因为喜欢糖,我也喜欢甘蔗;因为喜欢甘蔗,我也喜欢这片田地。因为喜欢这片田地,我也喜欢田地之上的疾驰而过的云和鸟群……
原来,喜欢是一种连带关系,当人爱上一种事物,就会不由自主地爱上更多事物。
和甘蔗们站在一起,总会有风,从田野的尽头吹过来。这时,我的头发不是头发,衣衫也不是衣衫,而是纷纷起舞的枝叶。哗哗的响声,被我当成情不自禁的歌唱。
当心慢慢静下来,就能够听见甘蔗吱吱拔节的声音。偶尔,还会听到身体的某一个关节处,发出的几声呼应。我在想,或许太阳忘记了我是一个人,照着照着,就把我当成一棵甘蔗来照耀了。
这样的想法,让我的舌根发甜,好像自己的体内,也在默默生成着一种叫糖的东西。
那一年,我的日记,几乎每一篇都写着甘蔗或者甘蔗地。我说,甘蔗地里的风,常常比其他的地方吹得更大一些。我又说,甘蔗的甜,其实分布得并不均匀。
围绕甘蔗的文字,总是像初夏的庄稼一样,蓬勃而茂盛。
我还说,甘蔗地的甘蔗从不说话,但只要坐在它们身边,人就得到了安慰……
四、让风停下来
不该起风的时候,却偏偏起了风。
三月天,正是花开时啊。我在花湾镇的入口,请求风不要这么大,这么急!
最好能马上停下。
如果一定要吹,就请去吹青石山,去吹黄土岭。满山满岭的石头,有的是抵挡的力气。
至于万花园就不要来了,九百棵玉兰树,正好选在这个早晨开花。花湾镇的花事才开始,正在到来的芳华,怎么可以就此终止!
至于开在昨天的桃花和开在前天的梨花,就更不要来惊扰它们。
让红着的殷红,让白着的洁白。
美,来得多么不容易!
如果大风,实在不能停下,就来吹河坡上的我吧。
扯围巾,或者抢帽子,甚至可以把我的外套吹到河的那边去……
只是,要留住树上花!千万别吹散了树下这些看花的人!
五、请你看含笑
月色盛大。
风吹在衣袖上,不大不小。
拨通电话,我说,含笑花开了,你快回来吧。
好啊,这就动身,马上,立刻!
你的欢喜,像刚起一场风,过了石头桥,跨过花湾河,在我的耳朵边发出簌簌的声音。
这是四月十五日,月光如水,弥漫了整个花湾镇。但除了松竹街,除了35号,哪里都不去。
我们约好了,一起看含笑!
我们看花的花瓣(这么多精致的嘴唇),如何抿着,如何嘟哝着,如何在展颜一笑时突然打开,如何把甜蜜的香气释放出来。
自始至终,含笑都是笑着的,但不会笑出声音。
而看含笑的人,容颜灿烂。
花和人,都在春天的欢喜里,彼此心领神会。
四月十五日,喝的是白开水,但因为含笑花开,我和你大醉了一次。
六、沿河路的槐花开了
沿河路的槐花,说开就开了。
一天到晚,风都在不停的吹它们。被白云簇拥的河水,总是反复地离开,又反复地到来。
正如此刻的河东街。
它用一街的阳光,让一个人消失,又让一个人出现。
我知道,槐花开放之后,屋顶上的鸟群就可以径直地飞进夏天。
而河水,将按照自己的意愿,不停上涨。鹭鸟,将在天空盛开成白色花朵。
更多的阳光,雨水,树木,还有声音,将会重新来临。
我也将去旷野,把我爱过的事物用心再爱一遍。
七、在山野里游荡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游荡!
背着背包,包里装着食物和植物图鉴,在山野走走停停,看似没有目的,实际上是由草木决定着我的行程。
在别人看来风景全无的荒处,我却能寻寻觅觅数个时辰。如果不低下头,怎么会发现通泉草开出花朵没有?假如不蹲下来,怎么能够看见涂抹在地锦叶上微微的红晕?
在陌生的植物的面前,打开书本,我一页一页查找辨认。确认时的惊喜,查找无果后的叹息,都让我像一个孩子。
用流水洗完手脸,然后坐在光光的石头上,看着小溪蜿蜒流去,心里到底想了一些什么,并不去追究。只是觉得很舒服,于是就很随意地享受这种舒服,并不需要给情绪寻找相应的词语。
在山坡上行走,光滑笔直的青禾遮住了大半个身子。风来,绿色的波浪就来,我喜欢这样的起伏,喜欢草叶和我轻轻重重的触碰,似乎所有的草都打马前来和我相认。人和草,在波涛起伏中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累了,就找靠着一棵松树坐下来,闭着眼睛,感受它的沉静和安稳。听着远远近近的松涛,慢慢有了倦怠,有了睡眠,甚至还做了一个关于山林的清梦。
醒来之时,我发现满山都在落着松针,和夕阳暗红的光线。
八、琵琶花开
匆忙的脚步,在一棵暗绿的树前,突然停留下来。
我看见了枇杷花开。
五个花瓣的花朵,被枯褐色的花萼簇拥着,很不起眼,但朵朵清新可喜。
枇杷树,并不理会冬天迅速地来临,对栾树惊慌失措的落叶也视而不见。
叶片深绿厚重,枝干坚劲有力,罔顾时间的锋刃。北风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让它更加焕发精神。
久久凝视这些花朵,忘记了寒冷。
我感叹造物的神奇!
面对同一个冬天,栾树,杨树,榆树,还有梧桐树,急于脱去满身的叶子,留下光秃秃的树枝。而,枇杷则选择开花,选择用最柔弱的部分与冬天最尖锐的力量针锋相对。
这样不同的选择,是来自怎样的物理,或道理?还是源自不同的个性和智慧?
枇杷树不回答,它只是开花,自自然然地开花,开有幽幽寒香的花。直到该去上班的时间了,我才转身,随着一阵大风匆匆离去。
九、树和树的关系
有时,我会站在两棵树之间,久久揣摩一棵树和另一棵树的关系。
好像都是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搭理谁,不交谈,也不交流。
可我就是不相信这样表象式的事实。
当一棵树摇晃了,谁能肯定它不是在和另外一棵树点头示意呢?
风来了,一棵树哗哗作响,另一棵树也絮语不息,谁能说它们不是在讨论这一场风呢?
在春天,这么近的两棵树,一棵树选择早晨开花,另一棵树选择在傍晚开花,怎么能够排除它们不是商量好的呢?
在秋天,一棵叶子黄了,另外一棵树的叶子红了,尽管颜色不一样,但谁能说这不是它们各自的美学选择呢?
人们不喜欢重复,树肯定也是。
因此,我固执地相信,树和人一样,也会有自己的偏好,同时也会彼此心领神会的应答和呼应。
在它们的关系里,可以放置清风明月,可以容纳白云蓝天。
十、茉莉花总共开了十一朵
一大早,我还在被子里留恋依稀的余梦,就听见妻在阳台上喊叫。
茉莉花开了!
有这么快吗?昨天还白里泛绿的骨朵,每一粒都三缄其口,像是死守着什么秘密。
我正在嘟哝不可能,就有一股细弱游丝的花香飘进来,似乎特地要为妻的话作证。真的是茉莉花香,幽幽的,雅雅的,细若一段飘忽的韵律。
于是,赶紧起床,趿着一双拖鞋往阳台跑。果不其然,茉莉花开了好多朵,在星星点点的花蕾中显得特别洁白耀眼。
总共十一朵,妻说她数过。她蹲在花盆边,样子就像是母亲在看一群好看的孩子。
这是我家的第一盆茉莉花,买回来还不到四天,当初妻特意挑选了花蕾最多的这盆。妻是花痴,看花心急,几乎一有空闲,就往阳台上跑。现在花开了,她的期待也开出了明亮的笑容。
我家阳台在三楼,在一棵广玉兰树顶上面,可以望到松竹街和街对面实验小学的大操场。因为是周末,眼中所见都是空旷和大面积的安静。天空蓝蓝的,云白白的。金色的阳光中,偶尔响起一只斑鸠的叫声。
整个上午的时间,我们哪里都没去,几乎都呆在阳台上。妻编织毛衣,我翻着一本书。
我偶尔俯下身子,看看茉莉开出了新花没有。时不时有小小的南风吹过,花朵们随枝叶摇摆,沉醉着时光的安静与美好!
十一、紫蓟花开
紫蓟花又开了。
我在一里地之外,就可以看见弥漫在松林岗上的紫雾。越往前走,就越真实,一朵一朵的丝绒球状的花就清晰起来。
但疼痛的记忆提醒我,不要去采摘,这些花都被软软的刺守护着,随时准备给冒犯的人一次教训。
用不带企图的目光,静静打量,发现紫蓟花原来如此好看。它细细的花丝,其实是一小朵一小朵的花。绣球状的花托上,大概聚攒了一百多朵。因此,我说一朵紫蓟花,实际上说的是一群花,在说一个数量众多的集体。
伸出手指,从花上轻轻拂过,心里掠过丝丝缕缕的温柔。我发现,凡是外在强悍之物,必有柔软至极之心。
紫蓟花是超越季节界限的花。
无论在春天,在夏天,还是在秋天,都可以看到它特有的紫色。甚至,在冬天,我也看到过它闪烁在山洼处的身影。
在松林岗,我曾在一丛紫蓟花旁边感叹:松林岗的冬天和春天一样美丽。
十二、和银杏叶共舞
无数次,我把悲秋的情结强加给了树,给了千万片纷飞的落叶。大风吹时,我在银杏树下叹息,叹息山中最灿烂的宫殿正在被捣毁。
我替银杏树说它的忧伤和无奈。
几乎每一次,我都能够一如所愿地让树和树上的云朵都变得沉重无比。
可这一次,站在钱冲的山谷里看落叶,发现固有的思想被彻底颠覆。心不仅暗淡不下来,反而变得金黄明亮,甚至有一种欲与随风飞同舞的雀跃。
我为我内心的变化感到诧异。
而银杏树叶,全然不理会这些。它们像金色蝴蝶一样,飞扬着,旋转着,坠落着,用无数金色的弧线里,勾勒出各种各样好看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