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隆冬时节，天黑得早，晚饭吃得更早。掌灯时分，崔沁语正在厨房里洗碗。
　　 “妈妈，电话。”七岁的小姚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把手机递给妈妈。
　　 沁语放下手中水淋淋的抹布，未来得及擦干净手，就接过手机，惯性地打着招呼。
　　 “是沁语吗？能听出我的声音吗？”电话里一种带磁性的男中音传过来，沁语心头一颤，一阵莫名的喜悦嵌入心口，她并未作答男中音的提问，只是故作清淡地岔开话题：“我家电视声开的太大，听不清。”
　　 男中音抬高了音量，含蓄地问：“你在忙什么？”
　　 “你找我有事吗？”她所答非所问，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明天初中同学聚会，大家让我约你。”
　　 “噢。”
　　 电话两边出现了片刻的宁静，无话可谈的静谧。沁语犹豫了片刻，谨慎地问：“在哪里呢？”
　　 “秦阳街‘巴岛小火锅2楼’，我是听赵敏洁说的，前些天我在‘肯德基’吃饭，碰巧遇到赵敏洁，她说大家都想约你，可没人知道电话，我说‘我能问出来’，所以就打电话给你了。”电话里男音混合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似音阶中的“1”，浑厚、朴质，激人肺腑。
　　 “哦。”沁语轻轻地叹息，算作答复。虽然她明天并没有事，学校放假已有半个月了，整日待在家里侍弄孩子，做饭闲逛，她并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去，该不该去，于是带着疑虑小心翼翼地问：“你去不去？”电话里她的嗓音柔和静美。
　　 “我明天约了几个客户，要谈生意，不过会尽早处理完去的。”他模棱两可地答道。
　　 “失望”悄悄爬上沁语的心头，握着电话，她不知言何。电话两边又出现了片刻的宁静，不知言何的静谧。
　　 “那好吧。”沁语打破僵局，急促地说。
　　 “再见。”男中音悠长的道别声回响在耳边。
　　
　　 二
　　 第二天早晨，沁语和休班在家的丈夫带小姚去市医院看了皮肤外科。小姚有点皮肤过敏，脸上长满了红疹，丘状的小豆子盖住一张圆脸。沁语并未告诉丈夫同学会的事情，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同意。丈夫是一个持家的男人，勤俭、务实，他认为同学会是无事之徒谝闲传的事儿，正经人不去凑热闹。前半年，大学的同学会，也是因丈夫不同意，她并未参加。这次她虽不太想去，可是仍把手机调到振动，时刻装在口袋里。
　　 整个早晨，并没有电话，沁语安心地和了半盆面芡，准备做中午饭。12时半左右，手机铃声响起，她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摊着煎饼，听见铃声，沁语急遽遽地向卧室跑去。正玩耍的小姚听见响声，也连颠带跑，去接听。沁语三步并作两步走，将手机抢到手中。小姚见妈妈不让自己接电话，故意怪叫道：“Yeah……Yeah……Yeah,臭美大辣椒，一走一弯腰，走到大门口，摔个屁股墩！……扑通。”说着跌坐在地上，沁语边拉她，边按了接听键。远远传来那带磁的声音，“怎么还没出门？”问话中混杂着默默的期待。
　　 “哇……哇……哇”小姚怪气地叫喊，不让妈妈说话。
　　 “去……去”沁语扬起手，做出拍打的姿势，小声驱赶着小姚。
　　 鬼精灵的小姚知道妈妈只是吓唬她，并不会真打她，更得意地放开声尖叫道：“妈妈，妈妈，你是个大美人，眼睛大，屁股肥，两个奶锤像地雷……”并把手在胸前围拢成一个大圆圈比划着，沁语被孩子的言语逗得恼恨不得，打着电话，柔滑的脸颊倏地红润了。
　　 “我不想去，我听斯扬说，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沁语推托着。
　　 “那么，我对面坐着一位女士，你跟她通通话。”电话里可听见他把手机递给别人的磕碰声，桌宴上嘈杂的人语也不时传来。
　　 小姚这时没睬地挤到妈妈跟前，蹭来蹭去，沁语有点不耐烦，把手放在小姚的腰间轻轻地捏捏，小姚惊叫：“妈妈，别打吊针了，我走了。”说完撒开腿，一溜烟跑走了。
　　 小姚是个典型的淘气包，古怪精灵，小主意又多，妈妈阻止她胡闹的有力武器是撏一小块肉，拧一下，痛得她哇哇乱吼时，她才认理，小姚将这种家庭小暴力美其名曰“打吊针”。
　　 “喂，快来吧，不来包你终生后悔。”电话那边的女声道。
　　 沁语将捕捉到的音频跟脑海里的映像对着座。她拿不准女人是谁，又不好意思追问，凭直觉估摸是同龄大小的堂姐，关系很要好，只是后来因生活情趣迥异，不大来往了，不过心里彼此还是惦念着对方。
　　 电话里又传来“我家在外县。”吐字不太清晰，好像是对别人说的，又像是和沁语开玩笑的，这听筒边的沁语越发糊涂了，不知女人是熟识的，还是生疏的，加之女人刚才“终生后悔”四字产生的效力，沁语敏感的心上下翻滚着，她终而诚恳地答复：“好吧，那我就去。”
　　 “你在什么地方？”电话里的女声不放心地询问。
　　 “在秦塬小区。”
　　 “那好，你就快来吧，在秦阳街‘巴岛小火锅2楼’，我们等你，快点喽。”电话里的女声提醒并督促着。
　　 “好吧，再见。”沁语心事重重地说。
　　 “再见。”电话里的喧笑声更大了起来。
　　
　　 三
　　 沁语的丈夫正在阳台整理着满地的碎纸屑和彩色笔，那是小姚昨晚绘画、剪纸、粘贴后留下的“杰作”，小姚心灵手巧，做手工栩栩如生，却从不收拾，后勤工作都由任劳任怨的老爸代劳。
　　 丈夫是一个勤勉，实干的居家男人，做家务甘之如饴，从不叫脏喊累，小姚前脚扔纸，老爸后脚打扫，沁语乐得逍遥，一心只读圣贤书，构思梦境中的“世外桃源”。她笑谑小姚的顽劣是“能量过剩”，要以捣蛋释放精力；丈夫的辛勤是“能量过剩”，要以劳累释怀。
　　 丈夫正猫着腰，一手拿条帚，一手伸进书柜的拐角掏着，拉出了半拉馍，那是小姚的软抵抗，她将妈妈吩咐吃的馍，不想吃时，干脆背着大人，扔到死角儿。
　　 “看看，你娃干得好事。”丈夫一手高举着长了黑霉的馍，来到正给小姚嘱咐的沁语跟前说。
　　 “那有啥办法，不让硬吃饭，娃就光想吃零食。”
　　 丈夫将馍扔进垃圾桶。
　　 沁语犹豫着，思索了片刻，走到丈夫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一个厚道持重的男人，国字脸，板寸短发，精神抖擞。
　　 “哎，跟你商量个事。”忆青踟蹰说。
　　 “啥事？”
　　 “就是我初中的同学聚会，人家打电话叫去。”
　　 “不去。”丈夫绷紧脸，马上拒绝。
　　 “不去，人家可能会骂的。”
　　 “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好骂的？”
　　 “不去，人家可能会笑的。”
　　 “有啥笑的？”
　　 “斯扬也去，人家都去。”
　　 “那你想不想去？”
　　 沁语未吭声，只是点点头，丈夫凝视了她片刻，改口说：“那你想去就去吧，不过肯定是要掏钱的。”
　　 “妈妈，也带我去。”小姚听到要去吃酒席，高兴地蹦跳着嚷叫。
　　 “去……去……去。”沁语忙摆着手。“人家不让小孩去。”
　　 小姚双眼噙满泪，委屈地噘着嘴，妈妈不带她，她可是妈妈的小影子，妈妈到哪，她跟哪，可今天不带她，她又眼巴巴地望着爸爸，希望爸爸能帮她。丈夫的目光在沁语的脸上流泻而过，这是一个自然素雅的女人，清丽的面容，从不刻意打扮，总是扎着一个高高的竖辫儿，长长的黑发像乌丝一样透亮，白皙的脸颊上戴着一副树脂眼镜，镜片里投射出的目光总是柔和温情的，一脸的书卷气儿，洒着祥和、雅静和幽美。
　　 “那你想去就去，不过，肯定是要掏钱的。”丈夫同意了，不过再次提醒说。
　　 “哪有免费的晚餐？掏钱是肯定的，不掏钱谁让你白吃白喝，不过我估计最多是一百元。”说完，沁语并未有走的意思，仍站在丈夫的跟前。“哎，把你的整钱先借我二百元，回头我再还你，我全是零钱。”自从夫妻经济AA制以后，借还钱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去！去！去！”丈夫一听，脸色陡然变了，马上反口拒绝，“去一趟，二百元，值那么多吗？吃人呀！”他恼怒地说。
　　 “借了又不是不还你，二百元又不是就能花完。”沁语陪着笑脸，竭力说着好话。
　　 “等一会，等我忙完了。”丈夫显然有些不悦，冷冷地说。
　　 “哎，麻烦，快点取，一取我就走了。人家还等着我呢！”沁语央求着。
　　 “等会，没看我正忙呢！”丈夫没好气，粗声粗气道。
　　 沁语直直地站在那里，左右不是，小姚怪模怪样地盯着妈妈，带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态，并用嘲讽的口吻道：“谁让你教个破书，一个月不挣两毛钱，也不发饮料，还要花爸爸的钱，羞……羞……羞……把脸扣，花别人钱，羞羞羞，你看人家爸爸上的班多好，一年挣一万元，还给人发巧克力糖和瓜子，你光发一壶烂油，就啥也没有了，嘻……噼……可怜。”小姚拧着鼻，嘴撅得老高，满不在乎地伸长手臂说道，一副小刺头的酸辣样。听到这，沁语的颊面霎时变得通红。丈夫则是很自得地看着沁语说：“听听你娃说的吧，经济决定发言权，我说‘不去’，还去瞎起个啥哄？”。
　　 “我都答应人家去呢。”
　　 “你不去谁又能把你怎样？”
　　 “失信于人多不好。”
　　 “你们这些同学正是吃饱了没事干，不知自己挣了几个燥纸纸，瞎扎势，玩那些猫腻有啥劲？”丈夫一竿子打着一院人，愤愤地怒语道。
　　 “人家就是很有钱的，听说很多人都发了财，不说是大亨，好赖也算小康了。”沁语编纂道。
　　 “那你呢，工作了十几年还不是一穷二白闹革命，前几年工资半年发一次，现在好不容易按时发，物价又涨得没法过，一月挣的钱不够你一人花，还靠你养儿育女呢？我看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好听些罢了，挣钱是靠不住了，靠你养家糊口，人人都得喝西北风，就这你还爱慕虚荣，人家没事干，你也去攀比，还去啥劲？”
　　 “工资不涨，我有啥办法，就这挣的毛毛钱，还今要下岗，明要解聘，天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生怕哪天干了十几年的老黄牛被解了套，到了人老珠黄，去打个工都没人要，苦日子总有个尽头，哪天我苦尽甘来，也许工资就涨到俩千元，人家本来说要涨的，说表都造好了。”
　　 “你又白日做梦了，现在干了十五年，还没拿到一千元，一夜天上就给你掉馅饼，美的你去做梦呗。你们涨钱，我可领教够了，说上两三年，造表两三年，发到手时，又得两三年，好不容易发了，还是僧多肉少，到头汤里连个肉片儿都没有，只要有点油花儿就不错了。”
　　 “那我有啥办法，吃的这碗饭，只有磨吧，说不定哪天，天老爷体恤民情，降大福与鄙人也！”
　　 听到沁语这样说，丈夫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这人呀，就是有梦，活了一大把年纪，对啥啊，充满信心，梦不倒呀！”
　　 “那可不，现实不满意，还不许想想好事，那还活个啥劲？还不让生活把人活活累死了！说好听些，我这思想叫‘过屠门而大嚼’，说难听些就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
　　 “别再贫嘴了，我还要干家务，谁像你家里活不干，整日钻到书堆里寻梦。”
　　 “有啥办法，虎落平川被犬欺，天将大任于彼人也，先磨砺心志……”
　　 “牢骚太多防断肠。”丈夫毫不客气地打断沁语的话。
　　 沁语脸涨得通红，憋着劲说道：“不过，我还是应该去的。”
　　 “去啥，有劲扫地，擦桌子去。”
　　 “总不去，人家更笑你混得背。”沁语辩解道。
　　 “嗨，我说这读书人吧，做事给别人看，还是自己享受！玩那些穷酸有啥劲？”丈夫奚落着。
　　 “妈妈就别去了。”小姚见妈妈爸爸吵了起来，劝和道。
　　 沁语愣了半晌，又不得不给丈夫说软话，“嗨，麻烦去取吧，一取我就走了。”
　　 丈夫实在没法，洗了手，从衣兜里掏了二百元，递给沁语说道：“可一定要还的！”
　　 “肯定的！”
　　 “不准耍赖，到时少了可不行！”
　　 “一分不会少的！你放心，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不食言。”
　　 “你骗人，你上次借人家爸爸的钱都少还了20。”小姚揭发着妈妈。
　　 “哪次？我都忘了。”
　　 “人家还了。”丈夫想起了，补充说。
　　 “那就是了，这次肯定还的。”
　　 “去了打个到就回来。”
　　 “是，是。”沁语连声应允。
　　 “咳，去了，你就交50元钱，搞搞价。”
　　 “胡说，还兴讨价还价，还不让人笑死。”
　　 “你这人就爱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丈夫数落说。
　　 “那可不，穷人哭泣谁是资助呢，还不许扎扎势。”沁语反而笑语道。
　　 说笑中沁语穿上了亚麻色长羊毛大衣，光滑而柔软的面料，具有质感的腰身，恰好衬托出沁语俏丽的身段，简约的风格，背上醒目的猩红斜挎包。她出门时，丈夫还嘱咐早点回来。
　　
　　 四
　　 沁语推开巴岛小火锅201室门，眼前是两张堆满碟儿、盘儿、碗儿、杯儿的大餐桌。碟盘里盛着各色的菜肴。靠窗的一张围满了男男女女。一个身材伟岸，五官清晰有形的男士率先站起来，热忱地召唤“沁语，给你让个座，坐这。”男士满面春风，笑意盎然。沁语扫过餐桌周围的人，有的已在记忆中库存，淡忘，有的从未识过。
　　 沁语坐在了一位脸上有零星雀斑的女士身边，女士芳名于嘉惠，三十七八岁，稍微有些发福的脸庞，修眉俊眼，风情万千，她头顶松松地挽着发髻，用淡紫色的亚克力仿钻竖夹夹着，发根酒红色，披散在肩头，雪白的绣花短上衣，里穿开口很阔的橘黄圆领毛衫，细腻的脖颈一览无遗。她歪头靠近沁语，谈论着沁语在外地的姐姐，说是很思念儿时的好友，最近梦里老是出现童年的景象，并要了沁语姐姐的电话。说话时她脸上的粉香不断地袭入沁语的喉咙，沁语淡淡地笑着，轻轻地咳了一下。借咳嗽的当儿，沁语的目光掠到对面一位体态丰腴，桃红粉面的女士，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似乎无限言语都在其中。沁语模糊地意识到女人应该姓杨，名字却怎也想不起，只觉得女人是班里当时唯一有商品粮户口的学生，是众多农家子弟眼红的对象，也包括沁语，那时的户口本是同学们上进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