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形院子正南的一座青砖小门还在，院子里已无一家住户，有的木门上挂着生锈的大铁锁，有的用粗铁丝草草绞着，有的干脆用破砖胡乱地砌堵了。那个门洞还在，它清晰的模样明晃晃地照在我的眼前，右边喂骡子用的砂石马槽还在，草棚还没坍塌，依稀可以嗅到驴马粪的味道。左边有一块青石条凳，一尺来宽，二尺来长，不到一乍之厚，条石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白灰，条石青幽幽的，浸透了热汗的气息尚在。忽然看到一个黑色的茶壶，一个锡铜酒壶跳跃着定在石凳前，恍恍惚惚，几只蚂蚁从条凳下钻出来觅食，一群麻雀落在石槽上伺机偷食。一堆碎土粒蔓延在石条下面。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匆匆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门洞。
　　 尽管身躯能移动，但灵魂能利利洒酒地离开吗？在这个曾经那么高大，而今又那么逼仄的地方我知道我必须用一种文字的方式把这个门洞记下来，否则那飘逝的几丝魂魄将会长久地挂在窑垴上的歪脖树上。
　　 这个门洞是属于我三爷爷一个人的，影响中他老人家一年四季都固守在这个地方。我想写这个门洞，写和三爷爷有关的故事，可是我知道的材料太少了！我十二岁趟过舞阳河，穿过底下滩，攀上高高的垣坡来到小城，从此对故乡的记忆零碎而模糊。我怕我所知的故事只是冰山一角，最怕的是我的记录有偏差甚至谬误。当有一天我那些粗识文字的长辈对一些细节责问我时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但是我还是想写，以我少年的眼光中的记忆记录那些一鳞半爪的和三爷爷及门洞有关的琐事，算是我对故乡，对众多已逝亲人的悔恨与祭奠吧！
　　 从石山里穿过的第一道霞光照在南坡的青叶树上，一个五六十岁或者是七八十岁的老头佝偻着身子从小院里钻出来，他大声地咳嗽着，用一把烂扫帚用力清扫着门洞，扫完了，他用毛巾使劲地抽打着身上的灰尘，然后坐在门洞西边的青条石上，他头上扎着一条脏乎乎的白毛巾，两只大眼睛像青蛙一样鼓凸着，眼仁微黄，眼白里有几丝血丝。这位老人就是三爷爷。三爷爷整天整天地坐在门洞里，不知他什么季节出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撤回。
　　 三爷爷不离身的有三宝。
　　 一宝是他面前的黑茶壶，时时冒着几缕热气，竹丝或铁皮暖壶放在墙角，茶壶里的大叶茶梗茎横斜，几乎没水的容身之地。茶垢厚厚地积在壶壁上，偶尔断了茶叶，茶壶里灌了水，泡一会儿，倒出来的水还是深褐色的。
　　 二宝是他的锡酒壶，纺棰形的肚子，喇叭花似的小嘴儿，装上酒，三奶奶在锅里温热，然后放在坑道上，隔上一会儿，三爷爷“嗞儿”抿上一口，一会儿后，三爷爷的脸上泛出赤红色的光，眼球鼓得像要凸出来，说话也有点磕磕绊绊了。他沉醉在自己的门洞小世界里，忘记了尘世的烦扰，忘记了一生经历的坎坷与苦难，忧伤与哀愁。
　　 三爷爷的第三宝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它是药，在那个困难时期似乎包治百病的正痛片。大英帝国的鸦片入侵中国时，也不曾放过吕梁山脚的这些缝隙旮旯，遥想三爷爷当年也是英姿勃发，腰里别着扎着红绸子的驳壳手抢，出门入户也曾威风凛凛。染上烟瘾后家产很快败下来了，想那土洞里的老鼠肯定见过三奶奶挪开瓮盖探身瓮底抓不起一把粮食的眼泪，那大门外的老桑树必定见识过三奶奶拖着虚弱身子哭泣的悲凉。解放后，鸦片消失了，而正痛片却成了三爷爷必不可缺的零食。那种蓝白相间的十片装的扁盒盒，那种两片一组塑封的长条条，三爷爷经常是好几片好几片咯崩咯崩地嚼着吃。非常惊叹于他这种吃法对身体残害，不过似乎药片对三爷爷也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三爷爷在他们弟兄四个中遭遇最坎坷但是寿命却是最长的，一直高寿到八十四岁。
　　 三爷爷年轻时在柳沟里下煤窑，柳沟里的干碳是难着耐烧，据说我们村的村名也是因为几百年前在柳沟里挖出煤而得名的，挖土出煤，煤乃为宝，故名伏珠。三爷爷去下坑时担一幅龙卧（一种荆条编的筐子，传说赵匡胤的父亲用这种筐子担他们兄弟俩从距我们村二里地的虎峪村走出而得名），龙卧里密密匝匝摆一圈黄澄澄的窝窝头，每从煤窑坑里往上绞一拖箩箩（也是一种筐子，长方形，荆条编）他们就吃一个，窝头吃完了，光着身子绞煤的人也像水洗过一样，空了的龙卧里再装满煤块挑回去，对这件事我曾求证过三爷爷，三爷爷笑而不答，也许这种苦难对他们来说再平常不过了，但有一件我们认为很平常的事三爷爷却引以为傲！
　　 三爷爷长久地坐在门洞里，眼前骡子扑闪着硕大的眼珠，没完没了地嚼着草料，时而打个响鼻，时而抛抛蹶子。门洞里永远不缺排哒的人，有眼睛昏浊，胡须花白，拄着拐棍的老者；有挽着朝天髻，身着对襟衫的妇女；还有穿着中山装的在外工作人员。三爷爷总是在笑眯眯地听着，不时往石槽里填上草料，大叶茶续了一杯又一杯，排哒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
　　 似乎有一件事是令三爷爷最自豪的，那一年，二爷爷家的耐心姑嫁到了张端，在婆家受了气回娘家求助，三爷爷听说后只身前往张端兴师问罪，张端的人听说伏珠耐生来了，气焰先矮了三分，立即把三爷爷请上坑头，又是烙软面饽馍馍，又是炒鸡蛋，一屋的人向三爷爷赔礼道谦，三爷爷不费一兵一卒，震摄了张端村人，为耐心姑挽回了面子。估计三爷爷也没想到自己在十里八乡的声威，他为此着实傲骄了一阵子。
　　 三奶奶去世后，三爷爷领着几个孩子艰难度日，一九六一，是国家的三年困难时期，河南大批难民涌入山西，我的河南三奶奶挺着个大肚子艰难流落到我们村，三爷爷收留了河南奶奶。有了女人，这个家重新升起了炊烟，笼屉盖被三奶奶抹得乌黑发亮，盈盈袅袅的水汽里，红薯山药窝窝糊糊迅速撑起了这个家。
　　 三爷爷很少离开这个门洞，那时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兄妹几个，每逢大小事情都去门洞下跟三爷爷商量，我在门洞里的泥地上画圆圈儿玩儿，好奇骡子眼睛上面为什么有一个深圆坑，母亲解释不了，三爷爷说骡子老了都会陷一个坑儿。如果我家有什么事儿，三爷爷总会第一个出现，比兔子还快！
　　 那年雨后初晴，我们把一根细铁丝缠在一根木头电线杆儿上玩，忽然我四肢朝天，浑身痉挛，邻居的一位穿胶鞋的大哥哥用钳子剪断了铁丝，奄奄一息的我被母亲抱回家里，闻讯赶来的三爷爷飞速跨进了家门，他立即被众人迎上了坑头。坐在坑头上，三爷爷点上烟，闷上茶，像一支散兵游勇迎来了将军一样，三爷爷指挥若定，混乱局面很快平息了下来，母亲怀里的我也渐渐恢复了神智。
　　 三爷爷也带我们出过远门，三十里外的堤村崔家庄是我亲姑姑家，那年姑姑家二表姐结婚，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崔家庄吃汤水，婚礼后小妈忽然鼻血不止，紧急中送到了赵城医院。第二天，急于知道情况的三爷爷领着我们一群小孩儿步行去赵城医院探望，那是一次美妙的春野郊行，暖风习习地吹着，麦苗柔柔地起伏，跨过从没见到的小渠流水，那埋在地垄边的大粪瓮散发的味道也不觉得臭了。喜爱孩子的三爷爷穿着黑粗布夹衣，躬着身子在垅上笑呵呵地行走，那该是他很享受:的时光吧！
　　 后来我离故乡越来越远，沉溺在柴米油盐和孩子的屎布尿片中，奔波在家庭和单位之间，偶尔回乡，总能见到河南奶奶来找父亲，用一口河南话跟父亲不知反映什么问题。如今父亲也去世八年了，三爷爷何曾花过我这个所谓在外上班挣钱的孙子的一文钱，何曾喝过我给他买的一斤茶，一瓶酒，一盒正痛片！他曾经是必定是疼爱过我的，而他当年年老体衰，疾病缠身，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时，以至入殓，起灵时，我又在哪里？！
　　 斯人已逝，化为罗云垣上的一个长满蒿草的大土包，门洞的残迹却屹立不倒，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走过时，这个门洞会消失，而门洞里的人事会被人长久地铭记吗？会铭记到什么时候？我潸然泪下！
　　 2016.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