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小城中，一直感觉有一个小学是那样神密。他位于南关，和一中同条街，东边是武装部。有着高大的门楼，是旧式的灰色砖垒成的，大门的楼顶是尖尖的，远看有一点教堂的感觉。门上挂一牌，上写东方红小学，后成为XX县第一实验小学。大门还是旧式的厚木做成的，好象刚漆了，有一种发光的感觉，大门上有一个小门，平时大门是关着的，小门常开。一进门，有几棵高大的白杨树，现已是初秋了，白杨树的叶子也开始发黄了，不时有几片叶子落下来。一排白杨树东边，最北边的白杨树上，吊挂着一个小铁钟，有一条细细的绳子，平时拴在树上，有一米多高，主要是怕小孩子。一到上课，打钟的就来来几下，学生就像浪一样，跑进教室。是一排小平房，做教师办公室用，北边还有一个小跨院，里边住着几家。小跨院中，一棵白杨树下有一个小石桌了，平时有人在上面玩象棋，也有人在上面吃饭。当大门打开，也有行人，站在门口前往里张望，里边有刚修的四个小花坛，周边是铁栏杆，里边种了各种花，还有几棵银杏树，还有几个小石桌，小凳子。小鸟在树上穿插着，有一种侯门深似海之感觉，行人总是神情地说：“好漂亮的学校。”
　　 大门东边，有一个小偏房，做看门宿舍。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头发也有一点白了，穿着中式衣服，脚上是黄胶鞋。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在扫院子中的树叶。今天是周日，学校是清静的，一个个子不太高，有了点微胖，穿着有一点洋气的西装，还打着领带。手里拿着一个洋气的茶杯，一看就是上款式的那种。远远地看见扫地人，大声叫着：“黑豆，你看花坛中有杂草了，有时间锄一下，冬青也疯长了，得修剪一下，再浇一下水。”黑豆听到叫声，就小跑过来，脸上微笑着，声音洪亮地说：“校长，前几天刚锄过，这草真能疯长。我一会就去浇水，修剪冬青。”
　　 校长是一位老中师生，还是一个右派，也刚平返不久。教学是一把好手，加上曾和现在的教育局长，在一起工作过，老校长退了以后，刚当上校长。平时也写一点教学论文，一步一步的，也成了省内小语界名人。还成为特级教师。
　　 学校办得风生水起，一到招生时间，那可是热门人物，上到县里的书记，下到达官贵人，一浪一浪涌来，他办公室成了赶会的地方。
　　 人也是春风得意。
　　 校长走进小跨院，大声叫着一个人的名子，一会一个男教师出来了，咱们来几盘棋。一会他们在小石桌上，开始了象棋大战，一会，有不少教师也出来，观看。
　　 黑豆在浇水，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手里拿着公文包，里边装着书和笔，一看就是刚学习回来，看来是上电大了。微笑地对黑豆说：“咱劳模周日也不休息，还在为人民服务。”黑豆说：“咱就是出力的命，就这还不落好。”那男的是教导主任，和黑豆是老乡，说话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主任也是一个名人，不过是过去的名人。在十年文革中，一直在写一些小文，也在县中，曾出过一些小册子。打到四人帮后，还给他记了一次过。现在是人生低潮时，校长强势，他也就是一个大办事员。
　　 黑豆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手上长满厚厚的皮茧，一看就是一个能劳动的人。要不是主任叫他劳模，他好象早已忘记自已还是劳模了。站在花坛中，望着银杏树上的叶子，有一点淡淡发黄了，穿过树叶间的缝，好象能望见过去了。
　　
　　 二
　　
　　 黑豆老家是县南部山区，村北有一条美丽的淅河，淅河发源于山西浙水村，一路向下，弯弯曲曲几十个弯，流到南山村。黑豆是一个喜爱玩的孩子，一到夏天，他们几个小孩子，就会跑到淅河中，去游泳。南山村是一个离淅河几里的小山村，一听名子，就知道是一个山区村，村里没有一眼水井，有时天旱了，就得到淅河里去担水，有时还得到更远的万泉湖去担水。万泉湖是有几个出水的泉眼，特别是水大之时，泉眼能有一米多高，远远地看像一朵朵莲花。那里是一个大弯，深深的河水，远看像一块绿色的碧玉。后来，又建设了一个大坝，成为一个湖，人们就叫万泉湖。
　　 黑豆的父亲，是一位多才的人，在农村是多面手，会石匠、木匠、种地好手。
　　 那年，父亲冬天去万泉湖担水，就有意让不爱学习的黑豆也去，给他找了一双小桶，走了十几里路，担回第一桶水。南山村，按说也不应缺水，几里外就是淅河。那时，人们没有打水储水的习惯，淅水河涨水时，大水冲得房毁人亡；天旱时，村里井里没有了水，淅河也会断流，就得到十几里外万泉湖担水。
　　 黑豆上学不是太用功，平时，爱劳动，到野地里玩，上山掏鸟，下河摸鱼。有一年，秋后，上山摘柿子，柿树跪，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伤了胳膊。
　　 因为父亲是队里的老把式，本来不想让他去修红旗渠。在家里种田，还做村里的杂事，父亲坚持要去。说：“今年修红旗渠是大事，我上过要街水库、弓上水库、南谷洞水库，我会木工、石匠，更适合在工地发挥作用。”
　　 那是1960年2月12月，新年过后，父亲提上装石匠的工具。小黑豆，早晨早早起来，帮父亲背上工具袋，父亲拉着小黑豆的手，还要他好好上学，父亲用老茧的手，摸着他的头。送父亲到大队部，依依不舍地去上学了。
　　 父亲一走几个月，平时只是捎口信回来。因为，各队还要人回来拿菜，装上大平车，拉到工地。
　　 那年一个初夏，小黑豆头天还去掏知了，早早地就睡了。深夜，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那院子里鸡笼里的鸡也叫起来。黑豆还认为是家进小偷了，轻轻地穿上衣服，推开大门，隐约是舅舅的声音：“黑豆，你娘起来了吗？”黑豆感觉有一种不祥的东西，舅舅后边还有几个人，是公社和大队的人。
　　 院子中的鸡叫的声音更大了，在堂屋中睡觉的黑豆娘，听到院中有说话声，也就点亮了煤油灯，穿好了衣服。舅舅轻轻地靠近窗边，轻声说：“姐，你起来了吗？“黑豆娘说：”起来了，你进来吧。“
　　 黑豆在前边推开门，一行五六个人进到堂屋中。黑豆娘就有不好的感觉，黑豆舅舅领着公社和大队的人，大家进屋后。舅舅说：“昨天，红旗渠工地出了事，黑豆他父亲，不中了。”黑豆娘一听，就失声大哭起来，黑豆也哭起来，在床上的妹妹和弟弟，一看娘哭起来，也都哭起来了。
　　 屋里只有哭声，这时，有邻居听到哭声，也围了上来。有的劝黑豆娘，有的拉起黑豆，有的帮妹妹和弟弟穿衣服。这时，大队一位村干部才说：“昨天收工时，有一个炮迟迟没有响，有些人就认为炮响完了，有的人就从掩体中出来，黑豆父亲就急忙招呼大家躲避，就在这时，跑响了，一块大石头砸倒了他。”
　　 在哭声中，母亲还是坚强的，擦了擦眼泪，开口说：“修渠就会有牺牲，我想得开。”
　　 黑豆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个早晨，也不敢说给奶奶，因为黑豆的奶奶不在这个院里住。
　　 大队连夜派人打墓。天亮之后，母亲带着黑豆几个，来到村口。这时，就看到一个红红的棺材，上面还有一个领魂鸡。黑豆一看到棺材，就大声哭起来了，弟妹们也哭起来。这时本家的人来了。当时，买不起白布，还有就是时间上也来不及，就借了几身旧的白衣衫，披在小孩的身上。
　　 学校的老师们也来了，看到在哭的黑豆，抚着黑豆的头。黑豆对老师说：“这几天不会去上学了，每天还得上坟。”
　　 没有了父亲黑豆，才知父亲永远去了。
　　 黑豆还是去上学，只是黑豆天性爱玩，学习上的事，也是不太入心。一天秋后，母亲去万泉湖担水，让毛驴驮着水桶，那天黑豆也要去，母亲看他不想上学，就让他一起去了。湖边打水的人多，母亲就想早点回去，就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那里取水坡有一点高，母亲一桶一桶取水，倒在驴上的空桶中，一不小心，黑豆看见母亲，脚一滑，就滑进河水里了，母亲一下子跌倒在水中，黑豆忙过去，扶起了母亲。母亲的身上衣服全湿了，黑豆一看母亲这样，也哭起来。回来的路上，黑豆对母亲说；“我不上学了，我每天给母亲担水，不让母亲再来担水了。”
　　 转眼就到年关了，公社和大队领导带着慰问品，还有县上领导的统一安排。干部来到黑豆家，“老嫂子，县委老书记，一直惦记着你们一家老小，让代表他，向你一家问好，还有这肉和面。还问家里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县委一定会解决。”母亲含着泪说；“感谢老书记的关爱，家里没有什么困难。只是，村里吃水太困难，要是早日修成红旗渠，村里就会有水吃。黑豆也不小了，也不太爱学习，让他去修渠吧，早日修成渠，村子里也就有水吃了。”
　　 村干部抚着黑豆的头，“这孩子还小啊，还在上学。”黑豆抬起来：“我不小了，我愿意去修渠，也能为家分担一点责任。”村干部对黑豆母亲说：“我们一定转告老书记。”
　　 1961年2月18日，娘就把爹留下的工具，搁在黑豆的肩上，自已背上行李包。古老的村庄，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不时远处有鞭炮响几声，同学们一听黑豆要上渠上去，平时小伙伴都来送他，一行人，一起向大队走去。修渠的人在大队集合，黑豆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离开母亲，离开小伙伴，离开村庄，走向修渠工地。
　　
　　 三
　　
　　 春天的太行山是美丽的，小黑豆是第一次走进太行山，心还是激动的。
　　 黑豆的家离修渠地点，有60里路，他们是徒步走向工地的，那年黑豆才13岁。一到那工地，黑豆就到处跑跑，连长考虑黑豆年纪小，再加上，连长，是黑豆的父亲修渠时的好朋友，一看到小黑豆，就想起黑豆的父亲，眼泪就落下来。想想，一想起自已的孩子，在家还当心肝宝贝，就分配他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有一天，红旗渠总指挥长，路过工地，看到小黑豆担水回来，一群工地上的领导，围着小黑豆。总指挥长大家都叫他“黑老马”，他是高身材、面目黑、嗓门大。一面大声叫黑豆：“小黑豆，你才多大，你鸡鸡长全了没有，脱下来，让大家看看。”一群人，都大笑起来，小黑豆被说得脸红起来。指挥长一边笑着，一边抚着黑豆的头，“小黑豆，咱是老乡，我家在你家北边，不是一个公社的，但咱都是淅河边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愿意帮你。你父亲是好样的，你母亲也是好样的，送子修渠来，这得有多大的勇气。”
　　 从此，小黑豆，总喜欢老指挥长来，有时他还给小黑豆带点好吃的，在情感上，感觉他像父亲一样。
　　 黑豆在渠上是活动分子，在一群大人堆中，一到那，就有人开他的玩笑。有一天，他听说有记者来，穿上干净衣服，快十点钟了，一会，十几个人来到工地，连长在前边带路。小黑豆一看就是来了大干部，也不敢乱跑了，就挑起水桶去挑水，刚走到工地出口。这时，一个大高个子的人，穿着制服，看到小黑豆，就问连长；“听说这是张存仁的小子，是不是就是这个小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这时，连长也跑过来，放下小黑豆的水桶，让他来到高个子人面前，指点着，说：“快叫老书记。”小黑豆一听是老书记，就哭起来，高个子一见小孩子哭了，就问为什么？小黑豆哭着说：“我娘对我说过，老书记就是咱的大恩人，你见了老书记一定要代娘问好。”小黑豆年龄小，一见到大恩人，反而不会说话，反而哭了。老书记一听，大声笑着说：“不要哭，你父亲是好样的，你母亲也是好样的，你这么小就让到红旗渠上修渠，这种精神是可贵的。”
　　 这是小黑豆第一次见到县委书记，没有想到，人家心里还记得咱，一会指着介绍给记者。记者，让小黑豆去担水，一路跟着，给小黑豆照了好多相片。后来，小黑豆还上到省报上，一下子，小黑豆成了名人。
　　 后来，只要老书记来到工地，就会见一见小黑豆。
　　 在三年困难时期，修渠队伍下马了。不过县里还是保留下一支青年队，一共有一二百人，小黑豆也被保留下来。小黑豆也大一点了，后来，又学会了点炮。一群大青年，中间有一个小黑豆，一群女青年，一见到小黑豆，有的就拉着他的胳膊，就问：“黑豆，在家定媳妇了没有，你娘，过年让你去媳妇家拿什么了？”小黑豆，一听人家说媳妇，就脸红。越是脸红，一群女人越是开玩笑。
　　 困难期过去后，红旗渠全面复工，他们当年坚持修成的洞，就是后来著名的青年洞。
　　 到了1965年，小黑豆在渠上也四五年了。那年总干渠通水，那可就大事件。在通水前，连长告诉小黑豆，他当选为红旗渠劳模，小黑豆的光荣。总共才选了四十多位，小黑豆没有想到自已当选。据别人说，这次是老书记发话了，小黑豆不光代表他本人，还代表他的父亲，那牺牲了的老炮手。
　　 开会前，领导通知，让小黑豆住在县里最好的宾馆，让小黑豆洗了一个澡，还让人带着，去理了一个发。小黑豆，一下午不敢离开宾馆，一坐上弹簧床，就上去跳几下。晚上，举行宴会，当老书记走到小黑豆面前，摸着他的头，问到：“到宾馆会睡着觉吗？”小黑点红着脸说：“那床还会跳。”一群陪着的人，就大笑起来。
　　 第二天，他们坐上大汽车，戴上大红花。一路向分水岭开去，看到一路上，大人小孩子，推车骑驴，一路向分水岭走。小黑豆一看人山人海，他的心是激动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黑豆不敢乱跑，站在主席台后来的空地上，一直在看人群中。快到十点，见到了家里的邻居，大家拉着小黑豆，看他戴着大红花，大家就向他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