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的第十天，我摸着墙壁，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走。突然一个趔趄，我痛苦地喊了一声“噢”。原本以为这下子完了，肯定会结结实实地摔一跤。跌是跌了，可我倒的却不是地上，而且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我还没弄清楚是谁，忙不迭地说了一声“谢谢”。“还是那么逞强。”我转过脸，缓缓地抬起了头。她，是一位女人，满脸微笑地看着我。突然间，觉得她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她和自己有什么纠结，着实记不清了。只见她一付得意的样子，莞尔一笑，“怎么啦！多年不见装大头鬼了！你可要记住噢，我们初次见面，你还喊我大姐的啊！”
　　 那一年，我赶上了上山下乡。没多天，我起了个大早，带着红头文件去县城买下放的木材。临行前，村上有位二哥对我说，河口木材公司的吴性安和他很要好，求他帮忙挑几棵好木材，可以的话还能超点指标。晌午，我赶到了河口木材公司。在河口的一艘小船上，我找到了正向岸上扛毛竹的吴性安。他只是个装卸工，比我混个脸熟。我用吃中饭的钱，买了两包东海牌香烟给他。他也爽快，说等卸了这船货就带我去。
　　 我办好了手续，太阳已经偏西。我急急忙忙地往回赶，冬天的太阳也怕冷，只觉得一会儿，天就黑了。路边有一家亮着灯，我看到灯光下有位女子在看书。“大姐，能给口水喝吗。”那女的把目光从书上移开，仔细地打量着我。“进来吧。”说过后就起身去倒水。
　　 走了这么多的路，我的脚板底真的不敢接触地面。我用脚的两侧走进她的家，活像是罗圈腿。她把碗递到我手里，紧盯着我的两条腿。“啊，今天走的路太多太远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你从哪里来的？”
　　 “我是长征乡王村的，一大早去县城买下放的木材。这不，才到这。”
　　 “你是王村的？今天去河口买木材？”她有点狐疑。
　　 “是呀。”
　　 “从我们这里到县城有三十里，再到河口有十五里，我家离你家又有二十里！你今天…”她真不敢相信。
　　 “你办好了？”她又追问了一句。
　　 “都办好了，后天在你们村北的大河边提货。”
　　 “哦…”她像是如释负重。
　　 “那你去县城怎么不坐自行车？”那时去县城是石子土路，没有汽车。有的人在自行车后绑只小板凳，能送两个人。
　　 “没，没坐”。我有点口结。
　　 “那你是舍不得钱吧！”她的话像是把利剑，捅破了我心里装的那个血包，殷红色的血流向全身，也充斥着脸庞。幸亏灯光不亮，不然我那猪肝似的脸更显得尴尬。
　　 看到我的窘态，她换了个话题。“那你一天没吃了，我去烧饭。”说着她麻利地来到厨房，揭开锅盖就向锅里加水。我赶紧跑上去，前胸正好贴在她的后背上。左手按住她拿的锅盖，右手抢夺她手里的水瓢。她的那只手，软软的，滑滑的，好像没有骨头。瞬间，我的全身像被雷电击打过似的，迅速地被弹开。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吃餐饭有什么关系，说不定那天我去你家吃饭呢。”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不是的。”桔黄色的灯光下，我看到她那张椭圆形的脸，洋溢着迷人的憨笑。弯弯的眉，随着她的笑不停地跳动着。尤其是那双大眼，就像天空中两颗星星。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格外晶莹透亮。由于我俩靠得太近，少女那阵阵的芬香，真不知是从她哪个部位溢出，使我第一次有种如醉如痴的感觉。我不敢再看她，慌忙说：“天晚了，我得赶紧回家。”
　　 “怕你爸妈担心？”
　　 “父母早不在了，家里只我一人。”
　　 “啊…”她的语音很重，拖得很长，那个“啊”里，有抱歉，有同情，有伤感，还有些无奈。
　　 “从我家去你家，中间有十里路是森树林和乱坟岗，还得经过狼窝山古墓群，你不怕？”
　　 “我是男人。”
　　 “哦”，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几个月后，天也快黑了。我去山岗的麦场收拾麦子，途中见到一位女的。她外表文静，清秀，不像本村姑娘邋遢。我们对视了一眼，就各自走开了。我心里想：“这么晚了，她是来走亲戚的吧。”我要忙我的活，也没有过多的精力操那份嫌心。
　　 还没到谷场，只听身后传来，“大妈，王松家在哪？”隔壁的张妈惊奇地问：“咦，你不认识王松？”
　　 “啊”，“嗯”，她支支吾吾。张妈看她吞吞吐吐也没点破。“刚才和你碰面的那就是王松！”
　　 “噢”，好像憋了很久的闷气，一下子被她全吐出来似的。我听到是来找我的，就连忙跑回来。
　　 “你是…”我终于想起了买木材的那天晚上。
　　 “我来几次都没找到你，今天幸亏你在，不然真没人送我。”她凑到我的身边，上下地打量着我。
　　 “你黑了，也瘦了。”我像是具木偶雕像，傻乎乎地站着，任凭顾主评头论足。
　　 “黑了健康，瘦了结实。”之后，她报以嫣然一笑。
　　 我怕她家里的人担心，用麦秸把麦子胡乱地盖了一下，就送她回家。她在前我在后，只顾走路谁也没说话。到了那片古墓群，“卟噜”一声，接着就是“叽”的一声尖叫。在这片阴森森的地带，黑夜里发出的声音，更使人胆战心惊。她连忙转过身，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可能是抱得太紧，她胸前那两只软绵绵的汽球，被挤兑成两块棉胎。那两座耸立的山峰，在我胸前加快了跌宕起伏的频率。尤其是她那诱人的处女芬香，再次润泽了我的心肺。
　　 我是孤儿，有自知之明。我麻木了，不再有感觉了，只能像旁边的松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她紧紧地抱住。我怕自己失控，会伤害到她。许久，我也没敢更换拥抱的姿势。我并没有索取过，而她觉得我就像一个讨要妈妈爱的孩子。我总觉得，她真想给予我一点点。过了好一会，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别怕，我是男人！”只听她“嗯”的一声，慢慢地松开了我。
　　 半个月后，我接到她的一封来信。我打开信笺，里面有一个墨绿色的东西。在风的鼓动下，像蝴蝶一样飞了起来。盘旋了一小圈后，落在不远的地上。这是一张贰元的人民币，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了除妈妈以外唯一的女性馈赠。一个人长时间处在冰冷之中，一根火柴投来的温度，也可能会温暖他心灵的某一点。
　　 昏暗的煤油灯下，我把她的信平铺在被子上。“你过早地失去父爱和母爱，使我看到你的另一张面孔。逞强，好胜，勤劳，节俭，有责任心，这是一个男人的素质。要做一个男人不光靠自己，要记住你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她不能帮你挑担，但可以为你松肩，那怕为你鼓劲也行。你要是有最佳的人选，我祝福你。如果没有，你能不能考虑……。”在她的省略号里，我看到了一位少女的情愫，纯真的初恋，和一颗挚诚的心。只觉得一股暖流，瞬间贯穿着我的全身。可那不争气的眼泪，从我的脸颊川流而下。
　　 爱，是罂粟花，娇媚，诱人。恋爱是蜂蝶，明知有毒，却身陷其中，不想自拨。那初恋就是花上的一滴露珠，晶莹，朦胧，若隐若现，给人的感觉会是美丽而又捉摸不定。或许是一杯入口圆润的红酒，感觉良好。可咽下后留在口腔中只有较长的醇香，和微微的酸涩感觉。当晚，我就给她回信。可是，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我没有收到她的回信。之后，我又给她去过几封信，都石沉大海。
　　 又过了些日子，城市的工厂来农村招工。那时候进城，吃商品粮，端铁饭碗就好比进了天堂。她父亲很想让她兄弟进城，乡办公室主任王有枝负责招工工作。对她父亲的要求，王提出让珍珍必须做他的儿媳妇。她，只是个小女人，无所大求，只想有一个知她疼她爱她的丈夫。一个智障儿，他的爱只不过是剥光了她的衣服，在她身上乱摸一通，乱拱一番，乱啃几口。完事后，一切都完了。或是呼呼大睡，哪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女儿再好，也只是给别人家做嫁衣，而儿子却能光宗耀祖。给他找个铁饭碗，哪怕是捧架梯子让他上天，也是值得的。
　　 她父亲说：“王有枝的儿子是有点痴呆，以后就不会给你气受。他有职有权，比起王松无家无业要强上十倍。”“王松，你怎晓得王松。”她父亲从床底下抽出我给她的几封信。“给我。”她想抢夺父亲手里的信，可她没有得逞。父亲把信塞进灶膛里，转眼间化为片片飞舞的蝴蝶。她终于明白了，是邮递员把我的信全送给了她的父亲。
　　 “你要不就嫁给王家，要不就从家里滚出去。”“滚”，这是多么可怕，多么残忍，多么伤心的字眼。对父亲的做法，她很难理解。能把亲生女儿的婚姻和幸福拿出来作交易，这是可悲的。
　　 在兄弟招工这事上，她犹如一头羊，身上的皮和肉，瞬间被剥离开来。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着，“不要啊，不要啊！”父亲却充耳不闻。她，跪在地上，长跪不起，想唤醒父亲的心灵感知。可是，无能她怎么哭，怎么喊叫，怎么求饶，换来的只是接二连三的“滚”字。难道二十年的父女恩情，就这样地被割得鲜血淋淋。尽管她嘴里不断地哭喊“不要啊，不要啊，”她还是被父亲和兄弟架出了门外。外面下着雨，天也为她流下泪来。
　　 她越哭越疼，越疼越想哭。“我要去找王松”！下雨，夜黑，泥泞路，乱坟岗，古墓群，黑松林，这些都不重要了。好不容易找到我家，隔壁的张妈告诉她我去当兵了。忽然，她觉得天旋地转。好心的张妈留宿了她，又用火盆烤干了她湿漉漉的衣服。第二天，她多方打听，没有我下落的任何消息，第三天她只得往回走。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兄弟恨我了，王松也离我而去。天下之大，哪里才是自己的栖身之处？回来的路上，她遇见她的同学杨柳。说起杨柳对她的同情，远不如说他垂涎珍珍的美色更直接，只是在学校他没有这个机会。杨说：“你不如在我家歇吧，我今晚跟奶奶睡。”无奈之下她只得默认了。几夜没睡，她的身心很疲惫。到了大半夜，朦胧中有人向她走来。“那不是王松吗。”
　　 她觉得我像个小孩，等着母亲喂奶的小孩。她觉得我缺爱，她正好能给我一点。只觉得有两块唇瓣压着她的唇，那只不安分的手在她的身上乱模，能摸的地方都摸到了。“你不是想要我的爱吗？要吧，我给！总有一天全都会给你的，只是提前了些。”所有的声音，瞬间都消失在两人相接的唇瓣间。没有反抗，没有争辩，有的只是两人急促的呼吸声。杨柳吻得很卖力，火热的舌头钻进她的口腔中。珍珍的身体越来越软，在杨柳的舌尖撩拨下，她的全身就要燃烧起来，很快就要溶化了。是男人都会有欲望的，他终于压在了她的身上。
　　 就在珍珍将要飘到云端的刹那间，剧烈的疼痛从下体传来。疼得她快要死去了，泪水从她脸上滑落。“疼，好疼，王松你轻点，王松你能不能温柔一点。”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的东西属于别人。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和自己做爱的女人喊着别人的名字。他狠狠地咬珍珍一口，说是留下记号。珍珍也回敬了他一口，“哎哟，”杨柳停止了动作，她也沉沉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已到下午。肚子饿了，下身隐隐作疼，这是怎么啦？她浑身在颤抖着。嘴却张张合合，说不出半句话来。那颗心，已经被撕得鲜血淋淋。他妈见她醒了，打了八个鸡蛋给她吃，他妈把鸡蛋当饭了，这八个鸡蛋难道就是她初夜的价值？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你…”我率先打破了寂静，可不知说啥是好，也不知从哪儿说起。我们相互对视着，又恢复了短暂的宁静。唯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像是在弹奏各自的人生悲欢离合曲。
　　 “那么多天，我天天盼着你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等着大人的训斥。
　　 “我去找过你，说你当兵去了，你走时连招呼也不打！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十足的大混蛋，王八蛋。”压在她心底多年的怒火，一下子全都喷发出来。话没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捂着脸向洗手间跑去。
　　 我呆若木鸡，在原地站着，无所适从。过了好一会，她才从洗手间出来。我想缓和一下我俩之间的压抑气氛，“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好？好啊！”
　　 “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她几乎是吼出声来。“就像你这样，连动手术也靠请护工，这还算好吗！你想过没有，放弃一个爱的人，去和一个不爱的人生活，那样的日子谁会过得好！”我无语了，也不敢正视她那双锐利的眼睛。我闭上双眼，任凭自己的两行泪水从脸上滑落。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她的面孔瞬间放大了几倍。
　　 “我…我…我不知道。”
　　 人生不是牌局，输掉了这一局可以重新来过。一个眨眼，一个转身，错过了，就是一生。此刻的我，仿佛和她经历了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