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那天在药王山景区，我走马观花般地游览过山脚至山腰那些游人密集的景点，就沿着山路向游人稀少的峰顶攀登。路边的灌木林葱郁茂盛，以硬杂木为主，各种类的都有。我发现这些树的树干瘦细而颀长，有的树干虽只有拳头般粗，但有三四丈高，根却牢牢扎在岩缝里，和别处不大一样。细一想，也难怪，这面坡处于山峰的西北侧，坡度陡峭，光照少，树族的每一个成员，都必须拚命往上长，只有超过身边的树们，才能获得阳光的照耀。又因为林木较密，每一个成员生存空间狭小，只有把根往岩缝里深深地扎，才能从有限的土壤中汲取养分。细高、深扎，恶劣的生长环境使然也。
　　 接近峰顶，陡峭处搭建了栈道。行走在栈道上，我发现崖坡处一棵树的树干很奇特，虽然也是细瘦而颀长的，却不是笔直往上长，而是呈“N”形生长：树干长到离地两米左右的高处，突然掉头向下，斜向下伸展不到半米距离，又转折向上，端端向上几丈高。两个转折处不是柔和的弧度，而是以３０至４０度的锐角凌厉地转折，折角处特别肿大，还留有一系列大小不等的扭扭曲曲的疤瘤。她的树冠依然枝繁叶茂，与周边的树相比毫不逊色。她就挺立在栈道外一米五左右的崖坡上。
　　 这颗树我叫不上她的名字，但第一次看见她就在脑子里留下深刻印象。可以想象，当她还是小树苗的时候遭遇了摧残，可能是狂风扫荡，可能是暴雪压身，可能是电闪雷劈，可能是山石崩滚，也可能是人类的斧钺砍伐……无论是哪种情况，正当茁壮成长的时候，她遭受了致命的打击，躯干的百分之七、八十部分折断了，还有百分之二、三十部分支撑不了树冠，这颗树拦腰倒下了，树的上半身倒挂在下半截树干上。但她的根还牢牢地扎在岩缝中，下半截树干还挺立着，还可以通过那没有折断的百分之二、三十部分的树干输送养分。气息奄奄但生命迹象犹在。树梢接地或者触石的时候，激发了她的求生欲望，于是，她又转身向上生长，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如果说第一个锐角是不可抗拒的外力摧残所致，那么第二个锐角则是她自强自救的结果。她遭遇了不幸之后，要在狭小逼仄的空间内完成向上的转身，要在较短的时间内长到和身边树族同样的高度，她没有后路可退，没有时间犹豫，必须以更强的能量愈合伤口，必须以更快的生长追赶同类，必须挑战极限。为此，她突破了常规生长模式，付出了百倍努力。她有不向命运低头的信念，也有坚强的意志。最终，她创造了生命奇迹。
　　 我冒着摔下栈道的危险，最大限度地探出身子，向她伸出手去。当食指和中指触摸到第一个锐角、在粗糙的疤瘤上来回抚摸的时候，我不禁落泪，不是为她的命运坑坷而怜悯，而是为生命的坚强和伟大而感动。
　　 二
　　 我有个坚持多年的习惯，只要不下雨，早晨几乎都要去附近的江滨公园锻炼身体。那天，我趴在地上做俯卧撑，自己没数数，不知道做了几下，反正精疲力竭了，就放松身体停下来休息。
　　 “好厉害，一百零五下，真厉害！”
　　 猛抬头，是一个清瘦的老头，拄着一支竹竿站在不远处，冲我竖起了大姆指。我站了起来，和他打招呼：“嘿嘿，是您给我数数呐。”
　　 “我走到这，看见你做俯卧撑，就停下来给你数数了。”他说完，继续着他特有的锻炼方式：左腿蜷曲着，始终没法着地；双手握着一支一人多高的竹竿，在前方一步远的地方撑地，随着上身前倾，右腿一弯曲一蹦直，推动整个身体向前一跳；右脚着地时已与竹竿并拢，完成了一步距离的行走。如此循环反复，他便青蛙似的一蹦一跳地前进了。
　　 原先，我和他并不认识。我在江滨公园晨练时，经常看到他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在公园甬道上行走。遇到次数多了，相互问候，一来二去，就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七十多岁；曾经是教师；早年因为患类风湿，尤其是左腿关节疼得要命，去了不知多少医院，吃了不知多少药，治不好，左腿肌肉严重收缩，残废了，不得不在四十岁那年离开心爱的讲台退休回家。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蹦一跳着，沿着江滨公园绕一圈，全程３－４公里。他拒绝任何人任何形式的搀扶。他经常手腕上挎个布袋或塑料袋，袋里有小水壶，有面包，还有一条毛巾。
　　 腿脚残缺的人，一般都是坐轮椅，或者胳膊腋下撑着双拐行走的。有一次我就问他：“您可以坐轮椅呀，不坐轮椅，用双拐撑着走路也很好嘛，何必要这样蹦跳呢？”
　　 “不好。”他停止了蹦跳，从塑料袋里掏出毛巾擦了一把汗说，“那样就达不到锻炼的效果了。”
　　 锻炼效果？我思虑片刻，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坐上轮椅，或者用上双拐，就等于承认自己一条腿不中用了，残废了；而拄一根竹竿，以竹竿代替病腿行走，这是康复训练，是临时性的，病腿一旦恢复功能，竹竿就可扔掉。他虽然残废几十年，但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残疾人看待，而是盼望有朝一日扔掉竹竿，像健全人那样行走自如。
　　 目送着他一蹦一跳地走远，热泪又涌上了我的眼眶：多么有朝气的一个老人啊，追寻着一个永不破灭的康复梦呢！
　　 三
　　 在江滨公园晨跑，往往要经过园林深处那块巨石，而每次经过这里，几乎都能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独自在这锻炼，或攀住一根树枝做引体向上，或在草地上跳高，或仰躺大石头上做仰卧起坐……都是有一定难度的运动项目。
　　 傍晚，我在江滨公园散步，又遇见了他。他正将一条腿蹦直架在半人高的江堤护栏上，侧着上身拚命向下压。这是压腿功，是锻炼筋骨的高难度动作，缺少锻炼的人不仅腿压不到位，而且腿关节处筋骨会疼得要命。他一边压着腿，一边和我聊起天来。我这才知道，看上去要比我年轻十来岁的他却是年龄相仿，也当过兵，也在银行工作。不同的是，他是城市户口，他的老爸是当官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城镇户口的人当兵回来，政府给予安置工作；而社会上流传“车轮一滚，钞票一捆”、“喇叭一响，抵过打抢”，说明开汽车是最吃香的工种。他从部队一退伍就直接安置进人人眼热的银行，进了银行又谋了个开小汽车的美职。单就安置工作这点来讲，绝大多数农村兵是没这个福份的，那时祖国南疆战火纷飞，只有参战并立有战功、或者在部队提干回来的农村兵，才有这个命。而能安置工作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岂还能挑肥拣瘦？
　　 亲们，也许你和我一样，羡慕起他的好命了吧？且慢！
　　 他参加工作第九年，得了人人谈之色变的病——脑瘤，到省城大医院进行开颅切除手术。这项手术的风险极高，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生者当中还有相当一部分要瘫痪。那时他老爸已去世了，而他结婚不久，妻子的肚子里正怀着孩子。生命是鲜活的，却也是脆弱的，手术台上稍有闪失，一个家庭就彻底毁灭了。当他的老母亲在手术书上抖抖索索地签字，当他被推进手术室，死神在他的身边徘徊的时候，他和他的家人经受着怎样的煎熬啊？
　　 “切开头盖骨，手术刀从头顶伸进去五公分……”他停下运动，侧倒头颅让我看。透过不甚浓密的头发，在他头顶右侧，我看到凹进去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椭圆形疤痕。
　　 “我的运气真好，当时医院引进了一台先进的切瘤设备，这在全省还是第一台，就让我赶上了，大大降低了死亡率，又遇上了医术高超的好大夫。我的运气真好，手术后一个月内发过两次癫痫，没有死也没有瘫痪，没有留下太多的后遗症，恢复得相当好。我的运气真好，出院后第１１天妻子就分娩了，很顺利，是个儿子，现在２０年过去了，儿子都上大学了。哈哈，我的运气真好，你说是不是？”他说着说着就裂开嘴笑了，笑得很甜。
　　 我也笑了，笑过之后陷入了沉思。眼前这个健壮如牛的男人，这个让我羡慕好命的男人，竟然是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呢！而更让我敬佩的是，他不仅没有抱怨命运对他不公，反而一再喟叹“我的运气真好”。是啊，要是没有那一次死里逃生，他还会热衷于锻炼身体吗？还会拥有强健的体魄吗？还会把名利看得那么轻、把生命看得那么重吗？感恩生命，感恩磨难，这才是积极的人生态度啊！生命只有经历大劫难大挫折的磨练，才更见其美丽啊！
　　 我们身边不乏这样的人：遇到一点坑坷，就抱怨自己的命如何不好，羡慕人家的日子过得如何滋味。其实，任何人的人生之路都是不平坦的，他们没有看到人家经历挫折的一面，没有看到人家不屈不挠地抗争命运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