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包袱(外二篇)
一 包袱
那大概是1946年的事。是解放军第一次攻打下咱们县城。
那一天,突然之间,枪炮声大作,噼里啪啦,轰轰隆隆,响个不停。咱们家离城墙很近,偶尔,还听见子弹打在咱家墙上,噗噗响。
本来,咱们家里有几个人来串门,大家东拉西扯的,正热闹着。听见枪炮响,家里人赶紧关上大门,再关上屋门。一群人,躲在屋里,一个个,都噤了声,不敢言语,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城墙上本来有很多国民党兵,随着枪炮声,吵吵嚷嚷,喊作一团。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渐渐的,声音稀了,小了。再到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外面死一样静。
天色渐渐发暗,快黑了。到咱们家里串门的人终于憋不住,想回家。一个姓金的,胆儿大,第一个跑出去。刚拉开大门,又跑回来,说:“大门被许多包袱堵住了,我出不去!”
你奶奶胆儿也大,就跟他又去大门口。一拉大门儿,咕咕噜噜,滚进来几个包袱。你奶奶顺手就扔了出去。
打开大门,甩开一些包袱,清出路来,走到胡同里。放眼一望,哎呀!满胡同都是包袱,一个摞一个,堆得老高,把每一家的大门都堵上了。
那时候,城里住了很多国民党的家属,乡下是共产党的地盘,许多乡下的富人家也都躲在城里。共产党攻打县城,他们见形势不好,就扛着自家的细软包裹,慌慌乱乱地跑。他们是从咱们门前的胡同往县城东门跑。那时候,菏泽还是国民党的地盘,他们是想出东门往东面的菏泽方向跑。
扛着包袱,跑得慢。为了跑得快,保住自己的性命,无奈,一个个丢下包袱,撒开脚丫子跑。丢得多了,就丢得满胡同都是。
现在想起来,那些包袱都是有钱人家丢掉的,里面一定有许多值钱的东西,老百姓却不敢拣。
那时候,咱这小县城里,一会儿是国民党军队,一会儿是共产党解放军,拉锯一般。老百姓要是拣了富人家丢的东西。等富人家再回来,肯定惹祸。所以,就没人敢拣。
后来,那些包袱怎么啦,也就不知道了。
二 死尸
解放军第一次打下咱们县城以后。第二天,我跟着你奶奶出城。出城干什么,也忘了。
还没走到东城门,浓烈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呛鼻子。
等走到东城外,一看,城外的环城河道里,都被死尸填满了。横七竖八,东倒西歪;一层层,一摞摞。河沟里,满是血,河沟外,到处血迹斑斑。一不小心,就踩一脚。
那些死尸,血流呼啦的,已经开始肿胀。样子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那河沟是簸箕型。沟沿光滑陡峭,沟底很宽阔。人只要下到河底,再想爬上来,很困难。整个河沟光秃秃的,别说树了,连棵草毛都没有。从河沟上面打枪,人在下面,躲都没地方躲,只有挨枪子儿的份儿。
看穿的衣裳,河沟里躺着的尸体,有解放军,也有国民党兵,还有老百姓。解放军,是攻打县城的时候,冲进到河沟里,被守城的国民党兵从上面打死的。国民党的兵,是逃跑的时候,被占领了城墙的解放军从上面扫射死的。那些老百姓,就是那些丢了包袱的富人,进到河沟里,爬不出来,也被打死了。
我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想吐,越看越害怕。再也不敢看,一只手捂着眼,一只手拉着你奶奶。跌跌撞撞,走了好久,你奶奶让睁开眼,才敢睁开眼。
后来,被血腥气熏的,有两顿饭都吃不下去。一吃,就想吐。
那些死尸啊,许多人往外拉,拉出去,再埋。一连拉了十来天,才拉干净。
叫谁拉?老百姓啊!
咱们的左邻右舍,家里有男劳力的,都被叫去拉尸体了。很多人都一边拉,一边吐。
唉!那场景,现在一想起来,又想吐。
三 活埋
咱们县城第一次解放以后,解放军很快就撤走了。国民党兵又回来了,还乡团也回来了。还乡团,就是那些逃走的富人,他们一回来,就要报仇,杀共产党,杀农会。
一天,吃过晚饭,我和邻居几个小姊妹在咱家旁边一个沙土岗子上玩游戏。正玩着,有一个小姊妹说:“看,南边那一堆人在干啥?”
向南边望望,城东南角方向,亮了好几盏灯,灯光里,影影绰绰,一大堆人,晃晃动动,不知在干什么。因为远,看不清楚。
那时候,年龄小,玩心大,看一会儿,没看出究竟来。就又回过头来,继续玩游戏。玩了好大会儿,回到家里。一进门,你奶奶就急慌慌地问:“跑哪去了?外面活埋人啦!你还在外面疯!要是埋了你咋办?”
后来,渐渐知道了究竟。
原来,那是还乡团在夜里活埋人,一个坑就活埋了二十八个。
不光是咱们东关城东南角那一个坑,北关老衙门北边,西关大寺旁边,南关护城河外,都挖了大坑,活埋了许多人。跟共产党沾点边儿的人都被活埋了。
那一天,天刚亮。还乡团就挨家挨户往外撵人,把每一家的青壮男人都撵到了北关老衙门北边东明湖南边的一片大空地里。还乡团的人站在四周,拿着枪。被撵来的男人们按四关一门分开站。前面摆着一溜桌子,坐着还乡团的头头,还有四关一门的五个保长。
还乡团头头先大声嚷道:“今天,要清查共产党、农会,是共产党、农会的,站出来,承认了,没事儿。不承认,查出来,没好果子吃。”
喊了一大会儿,没人动。就让人排成队,一个挨一个,从五个保长前面过。
保长看见某一个人,不言语,点点头,站在一边的还乡团就马上拉出那人,或者把他赶出来,让他站到一边。凡是被拉到一边的,到晚上,都被活埋了。咱东关摊上十几个,都是邻居,大多记不清楚了。
还记得,一个叫二邋子的,家里很穷,平时很邋遢,老实过分,有点缺心眼儿。农会让他跟着跑过几天,干点儿颠颠跑跑的事儿,混个肚儿圆。这么一个缺心眼儿的人,也没逃过去。
咱们家后邻,贾宝金的大哥,小胆儿,一看那阵势,自己就先软了。举着手,说:“我说两句,我只给农会管过几天帐,别的啥事儿都没干,不算共产党吧?”
他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字儿,确实给农会当过几天会计。那场合,他说了,等于自己告发自己。他说不算,等于不说,一样得站到另一边儿。
他长得又高又胖,活埋的时候,被埋在了最下面。家里人从坑里往外拉他的时候,拉一个,不是!又拉一个,不是!一直拉出二十七个,埋在最下面的,第二十八个,才是他!
那时候,他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才两岁多;小的,才两三个月。他死后,他家里媳妇过不下去,带着孩子,改嫁了。一个好模样的家,就这样,没了。
解放后,到六几年,他的儿子二十多了,才敢回来认宗。
活埋的时候,是被活埋的人自己给自己挖坑,挖好坑,又被逼着,打着,往里跳。那一会儿,被活埋的人的那个难受劲儿,唉!不敢想,没法儿想!
尾声
唉!那时候,都是中国人,人跟人咋就那么大的仇恨呢?因为仇恨,相互厮杀,又死了多少人啊!
现在,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有人喊着打打打!他们觉得嘴上怪过瘾,却不知道,真打起仗来,要死多少人?再说了,死掉的,大多不还是咱普通老百姓吗?
那样的日子,还是永远别回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