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贞：
　　 我又给你写信了。这是腊月里滴水成冰的傍晚，天气阴惨惨的，灰色而浓重的雾霭如同荞麦面粉煮成的糊粥，滞塞于天地之间。看来又有一场大雪。我把屋里生了很大的柴火，叫山山烤火。九岁的山山很听话，点儿也不调皮。
　　 不一会儿，天地间一团漆黑。山山躺在我怀里，不说话，痴痴呆呆的样子。山山又想妈呐！
　　 “你最爱唱什么歌？”我的喉头有些发哽。“把你们老师教的最好听的歌唱我听吧！”
　　 灯光陡然暗下去，像是要停电的样子。我一手揽着山山，一手拿火钳添柴枝。不一会，屋里亮堂起来。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也不知山山唱了多少遍，她那充满深切思念的歌声，终于被难以控制的感情摧垮。她居然像两三岁时赶妈妈的路那样，哭声锥心泣血，令人肝肠寸断。
　　 外面陡然起了大风。吊在山墙上的晾衣杆，不断晃击着墙壁，发出咯吆咯吆叫声。窗纸和大门被搡得啪啪响。
　　 山山哭累了，睡着了。嘴角边还停着两颗晶莹的泪珠。我用手指头轻轻揩去，冰冰凉。
　　 我想，或许山山暂时摆脱了思念妈妈的痛苦吧！
　　 把山山放在床上睡好了，我便用烘篓夹了火，一边陪山山睡觉，一边给你写这封信。
　　 我俩初次见面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深冬的一天上午。那时候，我在百果园小学教书。
　　 那天，雪花如洁白的棉絮漫天飞舞，因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人们的心境也格外爽快。满山遍野藏青色的树上薄薄披上一层圣洁的雪花，远望去，青白相杂，舒心悦目。就在这美丽的景象中，你飘然来到校园。
　　 你是顺便给你邻居的一个学生送棉衣的。
　　 你径直来到五年级教室外，用手拍打着肩上的雪花。因在上课，你只好抱着棉衣站在那里等着。
　　 当时，我正在三年级教室上课。三年级教室紧傍五年级教室，啊啊，你动人的容姿下子拨动了我爱的激情。
　　 一双乌油油的辫子直垂到丰腴的臀部桃红色的脸庞，圆圆的双下巴个。整个儿看起来，你犹如一枝乍放的映在碧蓝天空的水淋淋的桃花。
　　 下课了，我匆匆走出教室，脉脉含情地朝你打瞟瞟眼。
　　 你把棉衣递给了那个学生，微微一低头，轻盈地步入操场，消失在雪雾中。
　　 下午半天课，我不知道是怎么上的。
　　 放学后，我毅然把那个学生叫到宿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他告诉我你叫李贞贞，住月亮垭。
　　 那年月说媳妇不同现在，媒人是少不得的。
　　 我们的媒人是赵老头，他是一个极开朗豁达而又有趣的人。
　　 也是一个积雪深厚雾霭粘稠的晚上，你和你父母还有我和赵老头，都坐在火塘边，赵老头先是拉一段闲话，然后话锋一转：“李府大人，一家养女百家求，我是来给小章求亲的。贞贞，这个客你看不看得来？我说话不相信转弯抹角，反正就这么回事……”
　　 你的脸顿时羞得飞红。赶紧跑出去了。
　　 ……我们很快订婚了。
　　 那年月很穷。我每月除了队上记工分，就只有六块钱补助。我紧紧压缩开支，给你买了一双解放鞋，五尺花的确良和一顶草帽。这算是恋爱期间我对你唯一的一点表示。但我们总感着那时候，山草木一切皆美。我想，这些鲜明而强烈的感受，与我俩当时所处的韶华季节和纯贞的爱情都是分不开的！
　　 你知道我顶爱吃狗腥草。春天虽来，但狗腥草尚未出土。你便在溪旁、林中挖好多嫩生生粉红的狗腥草，用井水淘洗得亮闪闪的，茎白，尖儿粉红。你总要拌上鲜红的胡椒粉和山佐料，趁鲜，送学校来。那味道，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那脆生生的感觉，除了我的牙齿和嘴，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出来的。
　　 许家河不是河，而是从高高的龙家垭龙洞里流淌下来穿过连绵不断的森林的一条溪水。
　　 有个绿阴幽深的潭。紧里边是一道宽十余丈高两、三丈的陡峭的溜石。溪水从上面挂下来，飘然入潭溜石皮上有窄窄的横缝和刺刺拉拉仿佛刀刃一般的石棱为了到溪那边采狗腥草，你叫我在沟这边等你。你脱了鞋袜，四肢紧贴石壁慢慢朝
　　 那边移动。石面油光光的，你脚下一滑，腹部贴着石皮，兹溜滑下来，坠入潭中。
　　 一声“贞贞”没叫出来，我扑入潭中。
　　 我是旱鸭子，不会水。我一手死死掀住你的衣服，一手攀着石壁，脚没命地蹬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拖上岸。”
　　 你蹲在地上，缩着身子，冻得直打哆嗉。
　　 无意间却发现对面山上有一户人家，我飞也似地朝那户人家跑去，为你借干衣。
　　 我把干衣裤递给你，你羞赧地粲然一笑，一点儿也没推辞，接过衣服，钻入密匝匝树林。
　　 直到晚上洗脚，我才发现你的小腿脊在溜石皮上剐了五六寸长一道血口。由于水浸过的缘故，白生生的，不忍多看……
　　 花栗树堡是个风景极美的去处。站在那里可望见遥远的卧佛山、石柱观、万家坪、罗家埫……
　　 每次送你回家来到那里，我俩不是静静地坐一忽儿，就是穿行在缤纷耀目的花丛中，折花儿。眼看天色确实不允许我俩再呆了，你就催我先转去，我偏不，我催你朝前走，你也不听。
　　 如逢我当班，你总要在鸡叫二遍就起床生火做饭，让我吃得饱饱的，然后打着杉皮火把，直把我送到天明，你才放心地转去。
　　 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你送我到树林阴暗的狮子堡，一只猫头鹰赫然从林中扑啦飞出来，我神经质地大“喝”一声，吓得它直入天空。你吓得倚在我的怀里，心突突地跳着。我一边轻轻拍你胸，一边安慰你：“有我在，别怕！”
　　 你紧紧儿捏住我的手，燕语呢喃：“有你这么个好心哥哥，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你是独生女，所以，我做了赘婿。
　　 岳父岳母才年近花甲。种田也很当劲。取消了工分记酬，我的工资一下子增到三十二元。小家庭充满了幸福和温馨。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四、五年吧？
　　 八七年，岳父岳母因病相继去世，你陡然陷入了孤独，陷入了苦境。你携着四岁的山山，不仅张罗繁重的家务，而且独揽十几亩土地。
　　 多少回你春米到夜半；多少回你用那古老的石磨给猪子摧香面到鸡叫二遍；多少回因忙春种，你把山山锁在屋里，趁月光背粪下田；多少回因该别人的工而又不得不还的时候，你在经期下水田栽秧……
　　 我常年被毕业班捆得死死的。一学期六天农忙假、断断续续几个星期，顶什么用呢？况且，我又调得离家那么远？星期六总要天黑才到家，星期天拼死拼活也只能干上半天就得赶回。我常常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学校，教书算是休息。
　　 是1988年春天吧，你刚引产没几天，一场大风，把蒙着刚刚出芽的育秧薄膜搅得稀巴烂，你不顾日后的生命如何，打着赤脚，嚎啕大哭地在水田里牵着薄膜。盖好这端，那端又被风搅起来。盖好那端，这端又被风卷跑。你跪在泥水里，给天老爷磕头，求天老爷保佑。幸亏几个路过的学生，才帮你牵了盖好。
　　 繁重的家事和劳作，使你积劳成疾，常常病倒在床无人问。在你身上，再无法找到当年的容姿。
　　 你见队上几个远不如我的农民，跑了几趟广州，就毫不吃力地买了多用微形米机、面粉机。你就想得很。你说：“书没教头了，干脆回来，忙时帮我种地，闲时做做生意，攒点钱，也买个那省力省时的洋玩艺儿！”
　　 我总是这样劝你：“困难只是暂时的。再过几年我们会变好的。或许我有转正的机会。”
　　 我每每这样回答你的时候，你的眼底总是浮出无望的愁绪。
　　 山山四岁半，我就带到了学校里。你在家又病又孤独。这个时候，你才切肤感受到一个农村妇女跟一个工资极低的民办教师过活是多么地艰难啊！
　　 1988年8月17日的黄昏，一场百年罕见的风暴，把屋瓦扫个精光，而且连檩子椽子都抬起来，插在屋上，像高射炮似的吓人。接着，暴雨铺天盖地，楼上楼下都洗劫得大沟小槽，一片凄凉。
　　 当时，你正在堂屋里剁葛叶糠，风暴把你吓得往外跑，额头在门墙子上碰得生痛。
　　 次日，你头缠一条长毛巾，拄着一根柴棍，费了好大气力，来学校找我。
　　 你的声音嘶哑，眼肿如桃，满身糊个泥巴蛋，象个逃难的——这是后来同事告诉我的。当时正逢省里到本县搞扫盲验收。我班流失了两个学生，校长责令我务必在两天之内找回。影响了县验收质量，我得受处分。
　　 第三日的后半夜，我才把两个早已学石匠挣钱去了的学生带回学校交给校长。
　　 当我得知家灾的消息，恨不得在夏阳河跳水自杀。一想到你，想到不满五岁的山山，我又没那个勇气。
　　 现在工作中心是压倒一切的。直到验收结束，我才回家。
　　 一进门，直见你蹲在堂屋里，用水瓢把地上没起小腿的积水往木桶里舀。你的动作那么迟钝，眼睛成了无神的窟窿。
　　 有三、五个乡亲在屋上吭吭唷唷扯檩条。
　　 为了修葺房子，除了国家救济的两百元，只好又贷款三百。
　　 几年时间，债台高筑。而你的身体每况愈下，简直瘦成个木乃伊。我为你买过许多妇科良药，看过许多医生，却一点儿不凑效。
　　 我那听天由命的罪恶心理便从此产生。
　　 1989年春，我的心情也同那绿色的原野一般，因我被评为小学一级教师，工资增到八十余元。与公办教师比，虽相差甚远，但我还是高兴的。这毕竟给我们小小的家庭带来一线希望。
　　 那个星期六，我怀着那般喜悦的心情，携着山山从学里回来，指望向你报喜。万万没想到，就在这种命运有了转机的时候，你，出走了。
　　 你留给我们父女俩的，是那捣心割肺般令人难以忍受的思念！
　　 想你的章岳
　　 ——1989年4月26日
　　
　　 我亲爱的章哥：
　　 从何说起。不是我不爱你，不是我黑良心，才遗弃你和骨肉山山私奔远方。实在无法活下去。什么也不怪，只怪我们的命太孬，太孬了哇！
　　 当然，悲惨的命运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分手！你没有钱，你无法挽救我阽危的生命。我的病我自己清楚，都是在引产期和经期下水负重劳动得的。同时，你得顾你的工作，不可能全部顶替我肩负的只有男人才承受得了的重负。物价如此飞涨，而你永远只有那么几个死钱，怎能改变家庭面貌呢？怎能彻底地医治我的病呢？这一切都完全怪不着你。
　　 还记得我俩婚后在一个深秋的日子到雪峰山拾橡子的情景吗？那是多么珍贵的回忆啊！银亮而柔丽的月亮仿佛玉盘悬挂在深蓝的天空，我俩带上“狮子”，踏着湿漉漉的露气，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往上爬——山路多么幽寂，走一走便不知不觉进入了一片浓黑的林子，路也陡然看不清了。每每这种时候，你就楸着我的后衣摆，喃喃地说：“慢慢呀，趁着叶隙漏下的光亮认路。”走出林子，视野突然开闷，月光突然明亮，景物变得更加清晰，心情呢，就格外清爽。你就放开歌喉，唱几句“树上的乌儿成双对……”
　　 “狮子”在前面走的很慢，与我们始终保持三两步距离。
　　 我俩爬上十五里外的龙家垭，东方的天边才露出绯红的曙色。林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各种鸟儿啁啾喏语。
　　 再翻过一座山，便来到雪峰山下。
　　 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你很清楚，盆粗的橡子树一望无边，秋把橡树叶抹成一片鹅黄。方圆十几里无人烟。
　　 地上的橡子厚厚一层，遇到凹处，简直成堆。你高兴得像春天的小猫咪，蹦呀，跳呀！
　　 “我们胜利了，我们没白跑！”
　　 我俩不忙着先拾橡子，而是坐下来——坐在软软的厚厚的橡树叶上，享受那种甜蜜的感觉和感觉的甜蜜。
　　 你把带上的柿子取出来，用手擦干净喂我吃。吃了柿子，你便悠闲地抽烟——那时你抽七分钱一包的“山羊牌”香烟。是吧？
　　 “狮子”也同人样，四肢前后拉直，长长地卧在地上，伸出腥红的舌头，直喘气。
　　 休息了一个时辰，我俩一人牵口袋一人捧橡子。可惜，带少了口袋。
　　 突然，不知“狮子”在什么地方发出极惊恐而又悲惨的叫声。你一下子立起来，偏头侧耳，细听。
　　 “不好了，狮子一定闯上什么大牲口了！”
　　 你神经质地朝“狮子”发出汪声的地方奔去。我突然害怕起来，在后面一步一滑撵你。
　　 树太密，我无法看见你。当我费了好大气力，找到你的时候，你，倚着一棵橡子树，站着，直哭。我问你哭什么，你极伤心地说，“狮子”被一只豹子叼走了。
　　 章哥，在跟着一个生意人出走之前，我曾痛苦地沉思过这个问题：你失去了可爱的“狮子”就伤心得难以自拔，更何况失去你的爱妻呢？所以，我同你狠狠吵了一架……
　　 山山，我的骨肉，我对不起你。你爸是世上心最好而又最可怜的人。你要好好听你爸的话，用心读书，将来报答你爸的养育之恩。你妈跪着求你！
　　 另：楼上木箱里有二百一十四块钱，是用你平时给我买的药悄悄在药铺换的。是还账还是留着自己用，你决定吧！
　　 饶恕我吧！千里共婵娟！
　　 你过去的贞贞
　　 ——1989年5月6日
　　
　　 贞贞：
　　 在你出走后的那漫长的日子里，我和山山变得呆子一般。
　　 在死也不能活也不能的情况下，我还是选择了活！
　　 啊啊，贞贞，你是我这个没心肝而又无能的家伙把你逼走的呀！
　　 我虽然没教书了，靠种天麻香茹茯苓过上了殷实富裕的物质生活，但我的精神永远永远是空荡荡的……
　　 屋外又起了大风，雪籽在瓦上迸得洒洒拉拉响。山山又在梦中哭唤妈妈呐！
　　 我和山山虔诚地祝福你，永远永远的祝福！
　　 爱你的章岳
　　 ——1992年12月24日于故乡老林湾歇马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