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球与太阳的远离，照射面的偏差，使祖国东北冬季漫长，而且出奇地寒冷，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今年几度断崖式降温。风毫无顾忌地刮好几天了，凛冽刺骨的寒风像鬼哭狼嚎般呼啸着，袭击北疆广袤的原野，扫荡了伊春地区，蹂躏着大山里的方圆几公里的黑金沟村，这是个七百多户人口的大屯子。
　　 在黑金沟村屯边上有一座三间大坯房，后墙以及东大山从上至下的大裂纹尽管做过修补涂抹，开裂的痕迹仍然依稀可见，几根斜支的木桩子日夜行使着卫士义务，房顶上苫着的部分洋草儿已被吹跑，带叶的长杆草在空中被风吹得像飞舞的雕翎，一圈板皮杖子歪歪扭扭包围着错落有致的一户农家大院，这，就是的苦菊家。
　　 天刚有点放亮，尽管浑身酸疼，苦菊还是一骨碌身就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苦菊没有开灯，激灵打了个冷颤，给丈夫掖了下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炕，穿上衣服，又看了下还在酣睡的孩子们，简单洗了把脸，走出门去，开始从从院里抱柴禾，进灶房生火做饭。六百多口子等着她呢，伴随着她的咳嗽声，她脚打后脑勺地忙活开了。
　　 哪来那么多张嘴？那活着的人，老的少的嘴得填，鸡、鸭、鹅、狗、猪得喂，还有一大群羊，铡草，拌料，您说，哪样不到能行啊！
　　 说起羊，那可是一大群，白花花的一大片，少说也有五百只，那可是乡农科站扶贫推广的项目，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引进的优质品种乌珠穆沁羊，吃得少，长得快，毛长奶多，肉嫩，经济价值高，经过苦菊苦心经营，从当初的几只已发展壮大到现在这个局面。
　　 为了冬季保暖，猪舍和羊圈整个上空都盖着塑料布，塑料布的下端用土埋住，里面靠光滑粗壮的木头檩子支撑，外面由多道绳索勒住。
　　 农家大院里有棵沙果树，它超过了茅草屋的高度，不再年轻，有些枝干已枯死。这几年结的果少了，没有从前大了。尽管到了冬天，一些枯黄的叶子和干瘪的红果还深情依恋附着在母体上面，常有麻雀在枝杈上嬉闹逗留。这棵树是在苦菊的呵护下长大的，也许树懂得知恩图报，稍大一点，就开花结果，供孩子们享用，春去秋来，它也目睹了女主人日夜忙碌的身影。
　　 苦菊年近五十，有五个孩子，只有最小的是儿子，老三老四是一对双，计划生育的高压政策害得她挨了批，罚了款，死鬼丈夫从前身体强壮，为人霸道，重男轻女，认为家没有男娃是“绝户”。
　　 当今，五个孩子是多了点，可是谁知道哪块云彩上有雨啊，苦菊经常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个没上过大学，但是在校期间学习成绩也是拔尖的，在村里出名，只是中考出了岔子，没考出去，家里穷，父母又不同意她念高中。她可以向孩子们传授知识，说不定，自己的孩子将来也有能出息成乡长或局长啥的从小了说，是为自己考虑，打自家的小算盘，往大了说，那可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啊！于是，她宁肯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也勒紧裤腰带供孩子上学，严师出高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言传身教，在百忙中仍然抽时间对娃儿们的学习监督指导。
　　
　　 二
　　 从前，父母贪图男方出的彩礼多，也许怕苦菊远走高飞，强行把她嫁给村东头老王家，那小子三代单传，娇生惯养，论光景在当时属于本村上游家庭，可是，苦菊压根就不喜欢那个专横的男人。
　　 难违父母之命，被逼无奈中，两人领证结婚，生米做成了熟饭。为人妇，为人母，难啊，有些事不是她苦菊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她也听人说，并且偷着打听证实了，自己曾是个“孤儿”，侏儒父母不能生育收留了她。养育之恩大于天。矮小的父母干不了重活，苦菊为姑娘时就家里家外一把手，结婚后两头跑，把自个的老人和男人的父母伺候倍福的，一个个活到七八十岁闭上眼睛满意地走了。
　　 可是谁管她苦菊的死活啊？丈夫王发始终认为在她身上使了钱，给他当牛做马是应该的，其实丈夫没有替她想想，苦菊难道愿意自己的幸福凌驾于别人的痛苦之上吗？
　　 苦菊苦啊，她的手脚干裂，有几处都流血了，还有一片片紫了豪青的冻伤，饱一顿饥一顿的，常年在外风餐露宿，胃都作下病根了。
　　 苦菊太熬煎自己了，这不，感冒了。头疼，发烧，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都是昨天傍晚的事给闹的。
　　 苦菊把干活时穿的靰鞡鞋和破旧衣服脱下来，换上人造革皮鞋，穿上真空棉拉链蓝棉袄，对着大玻璃镜子捯饬几下，头发打开重挽后用皮筋扎住，围上褪色的粉围巾，从抽屉里翻出些钱，准备去村卫生所买点药。
　　 一路上，乡亲们都爱和苦菊打招呼，她人缘好，长得俊，大家都喜欢她。苦菊强装笑颜应付着，那些人有遛弯的，有串门的，还有正干着活的。
　　 苦菊个子矮小，不到一米六的样子，岁月的沧桑，生活的磨砺，使她显得有些衰老，但是她身材匀称，受看，虽然穿着朴素，苦菊却是很爱干净，有气质，眉宇间透露着几分机智。
　　 这个村子人口多，占地面积大，在农村算得上是个大屯子，村医疗所归个人所有，设在村中心地带。
　　 “买点感冒药。”
　　 “咋啦？不舒服了？啥症状？”小大夫面带微笑，含情脉脉地看着苦菊。
　　 见苦菊斜楞他一眼没搭腔，小大夫迈步走向柜台。
　　 “要便宜点的。”
　　 “便宜药能治病啊？一分价钱一分货！”
　　 “那就拿盒感叹号吧。”
　　 “四块钱。一盒够吗？”
　　 “咔咔，”苦菊忍不住一连串咳嗽几声后答道：“先拿一盒，不够再来买。”
　　 “好吧，随你。”小大夫应声答应，若有所思，动作迟疑了一下，迅速走向里屋。
　　 小大夫心说，一感冒图便宜就吃这种药，说不定身体内已经产生了抗体，药效不灵了，但是得尊重患者的要求啊，苦菊家困难，人所共知，在内屋稍作磨蹭，就拿了药，慢条斯理地走出来，把药递给了苦菊。
　　 苦菊付钱拿药后急匆匆往家赶……
　　 “孩他娘，我要拉屎！”
　　 “来了。”苦菊掀开被子，用双手费力托起丈夫的身子，将坐便放置在男人的身子底下。
　　 等丈夫完事后，苦菊又用卫生纸帮助男人擦屁股。她端起满是臭气的坐便，连屎带尿倒在院角的大粪堆上，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滴水成冰，用不了多大会儿，就会冻住。
　　 这一切，苦菊早已习惯了，她一个人，顶好几个人使。头几年，所在林区封山育林，耕地又少，笨手笨脚的丈夫满以为出去打工挣点钱贴补家用，没承想，事与愿违，在一个大风天在盖楼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脸刮花了，大门牙磕掉了，两个卵子籽都碎了，腰折了，腿瘸了。王发捡回条命，整个人瘫痪了，医药费倒是给报销了，后续补偿没捞着，包工头跑了。
　　
　　 三
　　 苦菊所在的村子被连绵的群山包围着，沟底玉带样的汤旺河，尽管表面还保留着倔强前进的姿势，却早已封冻，只有底层深处还有活水在幽咽流淌，里面的鱼、虾在顽强存活，这里人们的思想被传统观念左右着，积雪覆盖着贫瘠的原野，大山悬崖的峭壁和风口的高岗上的岩石、黑土则勇敢地裸露着。
　　 一块好钢能打几颗钉啊，更何况人是血肉之躯。尽管苦菊累死累活地干，一门心思地过日子，可是她家的日子还是好不起来，底子薄，负担重，她也曾偷偷抹眼泪，也曾想到过死。
　　 家里用的是别人淘汰的十二英寸大尾巴黑白电视，孩子穿的也大多是从旧物市场买回来的。丈夫干别的不行，抽烟、喝酒、赌博样样内行，如今身子站不起来，下不了地，手里总是拿着扑克摆弄来摆弄去。喝点酒，苦菊不反对，现在没人和他拼酒，不至于像以前喝的烂醉如泥，适量饮用，舒筋活血祛风寒。但是，即使苦菊不住地咳嗽，丈夫那烟也还是一根接一根，喷云吐雾。以前是现成的高级过滤嘴的，现在改旱烟，自个卷。瘫痪了，他自己走不动，不给他买，不干啊，可劲儿作啊，砸碗撕被，呜嗷喊，苦菊扛不住他闹，为了息事宁人，只好委曲求全，答应他的要求。钱，男人没挣来，不小心摔成了残废，反倒成了功臣似的，苦菊成了他的“长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常年卧床，不知愁不知忧。苦菊烦透了，她也有性的追求，也有爱的渴望，可是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虚无缥缈，生活的难，心头的苦闷，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人挪活，树挪死，不能可着一棵树上吊死啊，自己也不是卖给他了，苦菊也想过离婚，可是他王发废了，离开他，他咋活啊？抛弃他，负担减轻了，会被人们认为不仁不义，大大小小的孩子咋办啊？有这么多“拖油瓶”，出一家，进一家，也不容易啊！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丈夫有九十九个孬，一个好，苦菊也下不了抛弃他的狠心。就像磨道里的驴，使着劲儿往前赶吧。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苦菊不信命，可又摆脱不了命运的束缚。
　　 苦菊打发三个小崽子上学走了，那俩呢？大的头几年考上了大学，老二在乡中学住读。苦菊胡乱扒拉几口凉饭，从暖壶倒杯开水，打开药盒，一下子愣住了。
　　 咋回事？五张折叠在一起崭新的百元人民币出现在她的面前。
　　 “怎么会这样？”苦菊一把把钱攥在手里自言自语道。厂家为鼓励消费者的奖励活动？药盒上没有显示。经手过该药盒人员的疏忽？不可能！谁能那么傻，那么疏忽，把百元大钞放进去却忘了取出去。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苦思冥想，一连串的自我提问，苦菊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性最大，那就是小大夫故意放进去的，为了可怜她，拿下她。
　　 小大夫早就对苦菊有好感，小时候城里的父母太忙，把他寄养在乡下黑金村的亲属家，他和苦菊在一起有过两年同学的经历，十多年前他又来到这个屯子发展，自打来的那天起，他眼睛总是色眯眯地看她，有事没事故意接近她。只是苦菊总是刻意回避，自从苦菊的丈夫失去做男人的资格后，小大夫的进攻态势加大了，他这次肯定是处心积虑想办她。
　　 其实，苦菊也喜欢小大夫，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待人善良，又有学问，隔应自己的老爷们粗俗与无能。可是，小大夫有爱人，有家庭，自己怎么能做为了两人鱼水之欢伤害别人家庭有悖常理的事。不知何年何月起，中国人把男女不正当的性行为这类事称为“搞破鞋”，男人和有家室的女人有染，资助女方或帮着女人干活，在农村比喻为“拉帮套”，称蒙羞男人是“王八”，戴了“绿帽子”，要说这种事“伤风败俗”的话，谁也不否认，可是这些称呼跟事儿能挨得上吗？但是，就这么流传的，话好说不好听，苦菊想，再难，自己也要堂堂正正，决不能惹火上身，让人戳脊梁骨，让现实中的丈夫“王发”变成人们笑料中的“王八”！
　　 想到这，苦菊迅速把钱原样放置进药盒，没顾上拿围巾，快步回到了医生那里。
　　 “咋又回来了？”身穿白大褂的小大夫笑着问。
　　 “药不买了。”
　　 “为什么？”
　　 “我大闺女回来了，给我带了很多药。”苦菊把药盒放在柜台说，头也不抬。
　　 “苦菊，”小大夫一把抓住苦菊的手，急切地说：“你就别硬撑了，我知道你的苦，我打心眼里喜欢你，不用担心，我媳妇昨天回娘家了，好几天后才能回来，家里这么多的屋子都闲着，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
　　 苦菊使劲抽出自己的手：“你家房子闲着，媳妇回不回娘家关我什么事。”
　　 苦菊声音小的像蚊子，说完扭头就跑了。
　　 “还没找你钱呢，”小大夫拿着从衣兜里摸出的钱，喊着追到门口，见苦菊跑远，无奈地喊着嘱咐道：“慢点，别滑到了。”
　　
　　 四
　　 回家的路上，苦菊咳嗽着，步履沉重，浑身酸痛，她又想起昨天放羊回家的一幕。
　　 虽是大冬天，冷天冻地，可山区旱田多水田少，站着的或放倒苞米稞的叶子，豆秧子，没收拾干净遗弃的粮食，附着在榆树上或掉落在地面上没被风吹跑的叶子，露出雪面的白菜帮子、大头菜叶子、萝卜缨子、干草等，都是羊的美味，雪成了它们野外随处可以任意享用的固体饮料，野外放羊能减少饲养的成本，有利于羊生长发育，保持天性，羊有厚厚的毛，是不太怕冷的。
　　 户养百只羊，能盖小楼房，户养千只羊，赛过小银行。改革开放后，分产到户，为了帮助困难户脱贫致富，村委会帮苦菊在乡信用社搞到笔低息贷款，又求乡农科站把引进推荐的优质乌珠穆沁羊匀给她几只。经过苦菊二十年的精心饲养，现在已白花花的一大片，除了卖肉羊、卖羊毛、卖羊奶供家庭支出外，还有五百多只，来自内蒙大草原的生命在这里得到很好的存活繁衍，当然作为繁殖种羊也大量出售过。苦菊家曾经的大公羊有病死了，为了便于管理，苦菊四处打听，她翻山越岭，在别处买了一只体格高大健壮的同种种公羊。
　　 那只公羊像半大牛犊子一样高大，眼珠子像灯泡，犄角粗壮坚固。由主人亲自押送到了苦菊家。来了之后，凭着它的勇猛，迅速成为羊群的统领，大大小小的母羊都成了它的妻妾，该干的它也干了。但是，它压根就没把主人放在眼里。苦菊花大价钱买了它，供它吃供它喝供它住，还给他加料吃小灶，在种公羊的眼里，苦菊是它的奴隶，压根儿就没把弱小瘦弱的苦菊放在眼里，种公羊见着她总是流露着高傲藐视的目光，牧羊犬“大黄”似乎也觉察到这点，犬吠以示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