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脆的肉质，一入口，味蕾就成了开屏的孔雀，满口生香。
　　 我喜欢向日葵，是从她的果实开始的。口欲的自慰之外，有因葵花向阳而开的惊喜，也有因籽实拼盘的美之敬意。自然，俗众的欢喜，跟艺术家的懂得与深爱，不可同日而语。
　　 梵高爱向日葵就是爱生命本身。他笔下的《向日葵》，那灿灿的金轮，像张开的嘴巴，向蓝天抒发生命的呐喊；那摇曳的枝干，又像俯首谢恩的草民，向大地回馈生命的舞蹈。
　　 作为一种农事植物，向日葵，有吸光散热的原生质，也沾惹着饶有意味的生命意涵。她们聚立于旷野，像一群向阳而活的女子，带着草木的香息，怀柔天下，光浴众生。
　　 比如，我的弟媳妇，萍妹。在我眼里，她就是一朵向阳性的葵花，天生就有一股子清葵般的向心力。
　　 初见萍妹，是亚弟省亲时带回的一张小照。
　　 潺缓的溪畔，一个秀发及腰的女子，长靴，短裙，掬水为乐。
　　 她面若花盘，盈满了笑。乌溜溜的大眼睛，潜伏着原始的信任与率真。
　　 乖吗？亚弟的问话拖着犹疑的味道。
　　 时髦，大眼睛，一周织一件花样毛衣，保不准是个好嫂子。小妹就着堂火，举着彩照，左看右瞅……
　　 而小芳有文化，娇小文静。我说不好，谁更美，谁更适合哥？小妹忙不迭地表了态。
　　 小芳，是小妹的同学，大学毕业，幼儿园教师，城市户口。父母倒是有点心思。
　　 然，两地分居之苦，于年轻人不宜。若是娶了萍妹，只身在藏的亚弟，就有了知暖知心的枕边人。只是又苦了盼儿归的父母心。我的天平左右摇摆。
　　 野性，美。手巧，心细，必是好当家。我喜欢她。我这快织手，用最简易的元宝针，织出一件平板毛衣，也得熬上十天半月。我道出一串实话。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缘分来了，就扑上去。
　　 非得有个人守在你身边，代替我们管一管你。前脚刚进堂屋的妈妈，气鼓鼓地说。
　　 这回输了路费，下次指不定会输得只剩下摇裤儿……
　　 一个子扳成两半用，家风被你丢尽了。上千元的工资，几把麻将就输光光了。跟在妈妈身后的父亲，虎着脸，冷不丁地呛了几句。
　　 这个萍丫头，许是降得住你！
　　 那就是她了。
　　 家人达成了共识，亚弟的亲事就成了。返藏前，父母郑重地给他五千元，叮嘱再三，托他转交给准儿媳。
　　 一年后，萍妹回川坐月子。她奶养懿儿，勤做家务，善解人意，与婆家相处甚欢，也讨得了老郑家亲邻的好感。连向来不合群的父亲也喜欢跟她摆龙门阵。
　　 老郑家有个当军官的儿子，“捡”了一个混血的好儿媳，又添了一个混血的白宝宝。小懿儿爱笑，俏媳妇爱笑，走在玛瑙场镇的老郑老师，也春风满面。
　　 可不是“捡”来的俏媳妇？据说，亚弟一回藏，赌瘾就犯了。待媳妇寻去，他杀的正酣，兜里只剩了两千。两千娶一媳妇，不相当于“捡”了？何况，烟酒不离口，麻将不离手，四位数工资，月月赊账，都得开副食店的媳妇倒贴。
　　 谁能姑息这种漫长的浪荡和入不敷出？一个男人的成长与蜕变，需要时间和历练，更离不开女人的坚持和守望。萍妹是温良的，柔韧的，她也是幸运的。
　　 哪怕用工资去补亏空，也要支持媳妇继续开店。一个女人的自尊与存在感，不单单是相夫教子……亚弟一套说辞，反而洗脑了试图劝慰他的我。
　　 我放下电话，也将一切担忧放下了。那倔性难驯的亚弟，彻底与烟酒、麻将诀别了。他不再是那个兜里只剩200元，就敢陪着媳妇回老家待产的丈夫；也不再是那个不醉不归、不输精光就不挪窝的浪子了。
　　 亚弟忙工作，陪女儿，工资全额上交，还全情支持媳妇开店，学美发，做美容……他一心扑在妻女身上，实心踏地地做了围城一奴。
　　 萍妹的不离不弃，成就了一个有担当的护家之主，也营造了一个完美之家。
　　 为了懿儿的学业，萍妹放弃经商，母女从拉萨撤离，安家于绵阳。她一边伴读，一边奉老。
　　 2015-2016年，懿儿高三，父亲又病重，老郑家陷入最艰难的时光。休假一结束，亚弟和我先后飞走。小妹请假也至多一个月，唯一长守在病榻，只有一个她。
　　 煲汤，喂药，接尿，洗脚，擦身子，压输液针……懿儿高考冲刺，妈妈状态不佳，萍妹就包揽了一切。多方的奔波，她扭伤了踝关节；长时的送饭，她累出了手腕腱鞘炎。日以继夜，劳累可受，病痛可忍，还时不时要承受来自病中父亲莫名的怒气和怨声。
　　 县中医院，成都省肿瘤医院，上海中大医院，宁波肿瘤医院，绵阳三医院，父亲转院到哪里，哪里都有她陪侍在侧的身影。
　　 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你，你妈，和生病的我，他们都走了，只靠你……父亲的话里有多少的绝望，就有多少的疼惜和感激。
　　 眼一睁，完全丧失行动能力的父亲，就巴巴地瞅着一对围着他转来转去的婆媳俩，生怕黑夜来临，又将他交到护工手中。
　　 爸，又该给你剃胡子了。
　　 打温水，烫毛巾，清洁剃刀，换刀片，涂剃须膏……一桩郑重的仪式，在一双葱手的轻移漫步中徐徐展开。
　　 父亲半眯着眼，安然若睡！
　　 不到一刻钟，镜子里映出一张干净、光滑、英气的脸。
　　 啧啧，一点胡茬都不见。老爷子，你家真有福气，娶了个会美容的特级护理师啊！主管护士忍不住打一回趣。
　　 父亲享受地摸了摸脸，咧着嘴，只是乐。
　　 苦育后代，笃行佛法，父母修持一辈子，他们最大的业报，就是拥有了一个好儿媳。
　　 萍妹的才艺与慈肠，一股脑儿都无私地给了她的家人，尤其是她的夫家。父母，亚弟，我和小妹，兼及郑赵两家，我们每一个，都是受益者。
　　 原始的善与诚，初心的爱与疼，支撑着病痛的她，在父亲的病榻前站完了最后一班岗，尽心竭力地送走了老父亲。
　　 翻身，接尿，买气垫，棉签挑痰，用手掏屎……在护理父亲的日子里，耐心，贴心，细心，事无巨细，她都做得滴水不漏。父亲卧床长达三个月，竟一点肉疮都没生。医护人员、病友们都一再生出错觉，误以为她是父亲的亲闺女，是亚弟的亲姊妹。
　　 其实，之于我们仨，她比亲姊妹还亲。她的大度和用心，让我和小妹一次次羞红了脸。
　　 2015年初秋，因打算为父亲开颅手术，估计将在成都肿瘤医院滞留三到五月，合租房又不容许带小狗。我就先斩后奏，将丑丑转赠给了一个爱狗的生意人家，并想如实告知父亲。萍妹却建议延后告知，一口咬定是她赠送的，还安抚父亲，安心治病。
　　 病榻之侧，我与父亲有无数次独处机会，每每话到嘴边，终没有勇气坦承自己的过失。及至后来，父亲病危，个个力疲神倦，谁也无心再提起还他一只小狗的承诺了。
　　 我的理性和偏执，残忍地切断了父亲的念想。而无数邂逅父亲的梦里，我搂着父亲失声痛哭，却难赎心中的悔愧。
　　 孝心，担当，以理性自居、小聪明的我，对“镜”自照，逊于萍妹太多。
　　 也因了她的乐观，父亲的病榻前，笑声总比叹息多。父亲拾掇停当，她也难得喘口气。病房内外，她的身影总在位移。她不是帮邻床代看输液瓶，就是主动帮着打下手，给病友打打气，和家属解解闷。自己吃点什么，也少不了护工一份。
　　 微笑而生的磁场，驱赶了冷寂，稀释了病痛。在低气压的病房里，病痛的邻床，愁眉的家属，疲惫的护工，查房的医护人员，也都受了她的乐观感染，变得阳光起来。
　　 萍妹，我的弟媳，她就是一株向日葵，向阳而笑，孕善得缘。或许，这来自于她半汉半藏的混血基因，也来自于她成长于斯的那片西域的辽远与阔达。
　　 在沾亲带故的盘丝阵中，与娘家、与夫家、与近邻远朋之间，萍妹转圜自如，捧出真心，唯人是亲。
　　 家人一起溜达，走着走着，少了一个她。回头一瞧，她又站在桥头，数钱买花呢。懿儿说，我妈做好事呢。每次路过买几朵，焉了的花也非买不可。老爷爷早些卖完，才好回家。
　　 待你愣神间，她左手一把菜，右手一把花，笑盈盈地追了上来。这菜，不是买过了？这花，焉哒哒的，也就嗅股子香。我万分不解。
　　 姐，老人家可怜啊。都一大打年纪了，还出来风吹雨淋，不过，他们靠劳动养活自己，值得人尊敬，我咋能不买？
　　 人在做，天在看。萍妹，她做得到位，也说得没错。
　　 人有良心，必有善报。
　　 2017年，勤勉向上的懿儿超水平发挥，一举考中了西南民族大学。父亲故去后，也历了生死劫的妈妈逢人就夸——病患不弃见真孝，放眼大中华，我老郑家也是数一数二的五好家庭。
　　 这份殊荣，首先是属于萍妹的。她的真孝与笑意背后，有着铮铮作响的生命活力，也必然有着丰富而哀伤的质素。我深知，她承接了多少热诚的感激，就承接了多少悲屈的泪水。
　　 和梵高的生命一样，我的记忆与味蕾，也绽放出金色的葵花，心香一瓣。
　　 再凉薄的人生，有一个初心向暖的女子伴行，即使旦夕祸福，生命也是光亮而富含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