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喝茶，我朋友孙强，和我聊起一件他亲身经历的很狼狈、很尴尬的事情。我听了之后，唏嘘之余，感觉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背后，真的是很荒唐，甚至很荒诞。
　　 那是金融危机爆发后的那几年，10年还11年，孙强没说清楚，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时间段。孙强去上海，拜访一位刚从美国过来的大客户。
　　 孙强是做国际运输的，俗称货代的集装箱运输代理行业。他在宁波一家大型的私营国际货运代理公司当业务经理，他的大客户姚总，一个从国内出去然后在美国跨国公司负责中国采购的美籍华人，每月都有很大数量的集装箱出口业务，是孙强非常重要的客户之一。
　　 姚总以前很少回中国，但是金融危机以后，美国房地产陷入长期低迷，也导致他们经营的产品铁红铁黄开始滞销。虽然从中国采购的数量急剧减少，但总部和客户对品质却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以姚总开始不定期地飞往中国。据说，铁红铁黄是美国房屋墙面涂料的一种添加材料。
　　 在这同时，总部对于运输方面的要求，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苛刻，孙强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虽然孙强知道，这不仅仅是由于姚总公司总部需要加强成本控制，同样也是因为其它货运公司在和他激烈竞争。金融危机造成的影响，首当其冲的就是本来就越来越难做的国际货运行业，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他需要和姚总见面，加深双方的信任和理解，不至于因为将来的一些小小失误，给对手以可乘之机。
　　 去上海之前，孙强听说公司的财务总监张小姐，张大经理也要去上海参加一个会议，就厚着脸皮去求人家是否可以带上他，她有公司配给的专用汽车和专职司机。要说这个张小姐，其实已经快五十岁的年纪了，孩子大学都毕业好几年了，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她心地善良，人也显得年轻，而且还是老板倚重的心腹干将，负责老板旗下宁波上海两地四家公司财务及监察工作。老板愿意这么叫，慢慢的，张小姐似乎也变成了她的一种尊称。
　　 孙强当时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大龄未婚青年，在财务老大姐面前装乖，那是经常的事，所以他的请求最后还是被答应了。不过，不是没有条件，条件就是要在上海外滩请她吃饭。
　　 这条件自然是开玩笑性质的，孙强也想好了，反正他也要请姚总吃饭，而姚总和张小姐也不陌生，在运费结算上还打过几次交道。到时候就请他们两人一起，那样姚总也会觉得受到了重视，很有面子。要知道张小姐可是老板嫡系中的嫡系，不是一般客户请得动的。
　　 到了上海，孙强和姚总谈的很愉快，毕竟合作了多年，相互都比较了解。孙强公司的老板是加拿大籍台湾人，据说在温哥华还曾经和姚总做过一段邻居。孙强知道，姚总一直支持他，有一半原因是和自己老板有关。这次作为老板心腹的财务总监张小姐，能够一起来拜访，显然很让姚总高兴。
　　 谈到最后，孙强说要请姚总吃饭，“这么多年照顾，一直还没有机会表示感谢，希望姚总无论如何要给一次机会。”姚总客气道：“到了上海怎么能让你们请呢，还是我来请张小姐和你孙强吧。餐厅我也想好了，有一家在浦东新开的国际酒店，据说他们的红酒百分之百正宗，我还想请张小姐喝一杯呢。听ANDY说，你的酒量还是相当好的。”
　　 ANDY，就是孙强公司的老板。
　　 张总监一直微笑着坐在那里不说话，听姚总这么一说，就谦虚道：“姚总真是客气了，我酒量虽然不好，那也一定要和姚总喝一杯！”
　　 孙强有些急了，他毕竟还年轻，心里藏不住事，所以冲口就说：“姚总，那就去那家酒店，不过，你无论如何要给我这个机会，我来请。其实，来的时候我就和我们张总监说好了，我要在上海外滩请您和她一起吃饭，所以您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哈哈！”姚总大笑道：“孙强还真是老实人，这就彻底交待了啊！哈哈，张小姐，他真的要请你吃饭？”
　　 张总监笑了，说：“孙强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不然我也不会让他坐我的车来上海。姚总，也不瞒你说，我是来参加明天的一个董事会议，顺带把孙强捎来的，所以晚上能和姚总一起吃饭，也是我的荣幸和一种缘分啊！”
　　 “哈哈，张小姐真会说话。好，那就给孙强这个机会。不过，孙强，那个酒店的消费可不便宜，你可要想好了，没个四五千可下不来。那里一支普通的红酒，也要两千多呢！”
　　 晚上到了约定的酒店，孙强看到这个叫“翠铂”的酒店，装潢非常考究，现代感的设计，豪华大气又不失精心别致，特别是酒店各处装饰的橱窗和格子架，都有射灯下一瓶瓶晶莹剔透的红酒，昭示着酒店的品味和不可言喻的专业性。不过，他觉得这酒店的名字真不怎么样，让他联想起了宁波一条叫翠柏路的普通街道，换个偏旁就是天壤之别啊！
　　 这个酒店，开在浦东一条叫槐树路的街上，面对灯光璀璨的黄浦江和流光溢彩的上海外滩，夜景可谓是顶级奢侈的享受。在东方明珠塔下，如此地段的酒店，可是寸土寸金啊！
　　 进酒店前，张总监突然对孙强说：“红酒太贵，我们就不点了，自己带进去好了。我车里还有一瓶红酒，是上次去台湾老板家里，从他酒庄里拿来的，应该不会差，我们就拿进去给姚总喝好了。”
　　 孙强有点犹豫，说：“这个怎么好意思，再说这种酒店，估计也不让外带饮料酒水什么的吧。”张总监说：“一般饮料不让带，情有可原，可高档红酒不让带，那就过分了，最多付点开瓶费么。”孙强拗不过张总监，只好答应了。
　　 当夜，他们三人就在翠铂酒店一个落地玻璃窗面向黄浦江的小包厢里，喝酒吃菜，高谈阔论，好不轻松愉悦。自带的那瓶红酒，在领班经理郑重申明，需要收取酒价10%的开瓶服务费的情况下，终于被倒进了三人的酒杯。
　　 孙强并没有注意到，姚总仔细看了看那瓶酒上的包装贴纸。姚总有些疑惑，但很快就翘起嘴角，带出神秘的微笑，问张总监：“听说ANDY收购了一个酒庄做收藏，你这一瓶难道就是从酒庄里拿来的？”张总监笑道：“是啊，我又不知道好坏，老板说拿一瓶做纪念，我就随便拿了一瓶。”
　　 “ANDY怎么突然有兴趣收购酒庄啊？以前可没听他说过有这个爱好。”姚总随口问道。
　　 “还不是金融危机闹的。”张总监说：“老板有个好朋友，也不叫好朋友，应该算是学长辈的人物，年纪比他大一点。那个好朋友，因为金融危机的缘故，生意遇到麻烦需要套现周转，所以就把这个酒庄，给了老板。其实，这酒庄也不是这个好朋友弄的，听说是他去世的父亲的遗产。据说，一直被扔在那里，而且每年还需要支付一笔不菲的保管费。这酒庄，真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
　　 姚总笑道：“那是当然。收藏和消费是两个概念。孙强，你今晚可是有麻烦了！”
　　 “啊，姚总，什么麻烦？”孙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今晚可是欠了张小姐好大一个人情啊！”姚总神秘莫测地笑道。孙强更疑惑了，“这不是请张小姐吃饭还了搭便车的人情了么，还有什么？难道是因为这次和张小姐一起来拜访，给足了姚总面子，所以才欠下了张小姐人情？可我也是为公司考虑啊！”
　　 张总监显然也猜不出姚总这话的意思，她说：“我就是顺便帮个忙，来上海开会，知道姚总你在，我怎么也要来看看你的。这一眨眼，也有好几年没见了，时间真是过的快。要是你去宁波，我是一定要请你的。我儿子工作的事情，还没好好谢谢您呢！”
　　 姚总摆手道：“小事、小事，张小姐不要放在心上，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我和ANDY这么多年的情分，能帮还能不帮？”
　　 孙强虽然不知道张总监和姚总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但想到姚总出国之前可是国家部委的一个司长，手面通天，动用点关系，帮人找个好工作，真不算什么事。
　　 “姚总，我真想不出来，您就告诉我，我今晚哪里有麻烦了？”孙强恭恭敬敬地又敬了姚总一杯，然后说道。
　　 姚总哈哈一笑，说：“麻烦就在你喝下去的红酒里。哈哈，你们ANDY大意，可给你孙强留下了一个大麻烦，哈哈！”姚总捧着发福的肚子，笑了起来。
　　 “这酒，有什么问题吗？”张总监也疑惑了。
　　 听张小姐也好奇了，姚总这才没有卖关子，他笑道：“你们知道这红酒得要多少一瓶吗？”他拿着红酒瓶转动着看，然后说：“1951年产自澳大利亚，想想这是什么概念？我敢说，找遍这家店的库藏，都拿不出这么好的酒！”
　　 “啊？”孙强，有些傻眼了。要这么说，他可是欠了张总监好大一个人情了。
　　 “这价格，至少在一千美金到一千五百美金之间。”姚总笑着说，“张小姐，非常感谢，我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好酒！”
　　 张总监虽然心里吃惊，但脸上还是堆满了笑容，说：“要真是这么好的酒，我也是借花献佛，姚总要谢就谢我们老板好了！”
　　 “哈哈，都要谢，都要谢！什么时候还真要去一趟台湾，参观参观ANDY的酒庄了！”
　　 “好啊，我和老板说，到时候看你几时有空，请你去台湾玩几天。”张总监笑道。
　　 “姚，姚总，真的这么贵啊？”孙强面红耳赤，舌头都有些结巴了。这人情，欠的，真是莫名其妙稀里糊涂。请人家吃几千元的大餐，可又喝了人家上万元的红酒，这到底是谁请谁啊？
　　 “不会错的。”姚总笑道：“这是起码价钱，说不定还不止呢！”
　　 “孙强，没事的，不就是一瓶酒么，别这么紧张。”张总监安慰道：“就算是老板出的酒钱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来，姚总，我再敬你一杯！”
　　 孙强知道张总监这话就是不想让他说下去，可他哪好意思拿了人家上万元一瓶的红酒，也不给人一个说法。事先不知道，虽然情有可原，但事实上可是造成了人家张总监私人上万元的损失。再怎么样孙强也要有个说法和补偿吧？但现在这个场合，孙强也知道不好说什么，只有事后想好了再和人道歉，给个补偿。起码自己得出个半价，否则一分钱不出，实在是没脸了。
　　 好在孙强也不是刚出校门来打工的新人，这五六千元的损失，还是能承受的。他目前的工资加业务奖金提成，每月收入都超过万元，有时业绩大好，都有两到三万的提成，所以尽管心里堵了一个疙瘩，但脸上的表情绝对没有强颜欢笑的意思，依然恭敬而又礼貌地和姚总他们谈笑风生。
　　 喝到差不多时间，孙强多了一个心眼，溜出去结账，他不想在姚总他们面前结账，这个费用，叫人一听就可能觉得好笑。想想不过两千元左右的菜价，但额外还得付一千多的开瓶费，怎么都觉得滑稽。
　　 在结账柜台，服务小姐态度很好，就像是宾馆前台服务员。一身酒红色的标准制服，让姿色一般的服务小姐增加了不少时尚亮色。
　　 “这是账单，您看看有没有问题。”有温柔的声音传来。孙强看到点菜单上的总额，果然，这里的菜价可不便宜，只是三个人，平均消费都要到八百元了。
　　 “没问题，帮我开一张发票。”孙强笑了笑说，他拿起笔，准备在单子上写下公司抬头。
　　 “等下，还有一项开瓶费，也要开发票吗？”温柔的声音突然不淡定了，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女服务员满脸通红，涂了唇膏的红唇夸张地成了O字型，她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愣在那里。孙强看不到电脑，便着急地问：“怎么了？开瓶费，当然要开发票了，这不是你们的一项服务吗？”
　　 “先生，您看，您带来的这瓶酒……”那个服务小姐欲言又止，突然她似乎醒悟过来，回手拿出对讲机。孙强听到她喊领班经理，心里苦笑道，果然不出姚总所料，这瓶酒，真的是价格不菲！
　　 “对不起，贵宾，请您稍等一下，我请领班经理过来为您服务！”那小姐报告完就满脸忐忑，恭恭敬敬地向孙强鞠躬道歉道。
　　 孙强有些好笑地看着那服务员造作的表情，心想，当我是大款了啊，也是，酒钱比菜钱还贵，可不是那么容易碰到的。他虽然很好奇那瓶酒到底是多少钱，可也不好意思把头探进吧台里去看电脑，那也太没风度了。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紫红色标准制服的漂亮女人，很干练很优雅地出现在孙强面前。当然，这女人只带给孙强一阵香风，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她在吧台里看了一下电脑，然后又在电脑上噼噼啪啪地打了一会儿字，好像是在搜索查询什么。当她抬起那张修饰妆扮得很精致的俏脸，再看向孙强时，竟然对孙强风情万种一笑。然后，这女人走出吧台很正式地向孙强鞠躬道歉，说：“耽误贵宾时间了，马上给贵宾刷卡！”
　　 “开瓶费多少？”孙强半倚着吧台，从手包里拿出皮夹，问道。
　　 “您看，是这个数字，不会错吧？”领班经理从吧台服务员手里接过刚刚打印的账单，递到孙强面前。
　　 “25000.00”映入孙强眼帘的这个数字，突然让他脑子里全是零。这是什么概念？这是钱还是数字啊？
　　 “不会吧？有没有搞错？这是开瓶费吗？”孙强震惊之下，喊了起来：“红酒可是我们自己带来的！”
　　 那漂亮女人半张着小嘴，像是突然从高潮跌落到了深渊，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先生，您自己来看一下您的酒价吧。”还是女服务员阅人无数颇有眼力，这时候她已经有些醒悟过来，提醒孙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