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山姑死了，先前是有征兆的，但乡民们万万没想到是她。
　　 昨夜，子时刚过，不知谁家公鸡，突然领头长啼。接着，东一声，西一声，南一声，北一声，时起彼落，遥相呼应。村里，那几条趴在围墙门洞打盹的土狗，也睁开眼睛，莫名其妙竖起耳朵，开始心神不宁。胆小的，缩回自家院子，胆大的，窜到户外。“汪、汪、汪”，犬吠成片，带着疑问。黑暗中亮着的几盏煤油灯，从窗口飘出昏暗的光，刹那间也被吹熄，随之消失的还有婴儿的哭啼，以及那几家农家汉子扯风箱似的酣声。沉睡的天幕上，几颗星星惊讶地从云层里露出面靥，一闪一闪，睁着惊奇的眼睛。这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喧嚣一阵，乡村的夜，再次沉寂下来。
　　 村东头，几百年树龄的大榕树不远处，是一座百来平方小院落，大火已经将它夷为平地，断墙残瓦，被熏得乌黑。落在地上的椽子，也化成曲曲扭扭的碳条，冒着青烟，越来越淡，却不舍离别。
　　 这里，是梦山姑的家。
　　 太阳按理应该爬起来，但今天没有。四周锁罩着的浓浓迷雾，从山峦漏下，一缕缕，如一片片撕碎的飞絮，飘荡在寒气逼人的乡村上空，和废墟上袅袅升腾的炊烟，若即若离，很是纠结。
　　 村里民兵营几个骨干，在治保主任吆喝下，紧握手中长棍，在火场上不停地鼓捣。这使得站在大榕树下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眺望的乡民，心情更加凝重，怕捅到自己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将它越悬越紧。
　　 “找到了。”一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丢掉手上刚掀起的木盖，吓得倒退几步，颤抖着手，指着灶台旁一口大水缸惊呼。灶台搭盖在屋里一角，烟囱上方四周铺着几片洋铁皮，是代替瓦片防漏用的，落下后正好覆盖在灶台和大水缸上。刚才清理洋铁皮时，人们没有注意那口大水缸在火场中完好无损。
　　 大水缸里，一位妇人，观音打座似的坐着，头仰靠在缸壁，水没过鼻孔，漂散着一缸乌发。
　　 大榕树下，有位老妇人低垂下头，转到一侧，不忍目睹：“是她，只有她才有这么多这么黑的头毛，平时盘起来，就像戴着一顶大绒帽。”
　　 不知哪家顽皮小孩，解开系在榕树根的铸钟绳索。“当当”几声，把一颗颗提起的心敲落下来，却又无处安放，依旧惶惶不安。
　　 “唉，不该是她，昨晚听到鸡叫，就知道准没好事。”有人扼腕叹息。
　　 那司晨公鸡不到时辰胡乱啼鸣，乡村人视为不祥之兆，不是人死，就是灾害，谁都忌讳。不能完全说是迷信，曾经很巧合地发生过多起类似事件，叫人们用科学都无法解释。
　　 也有人说：“梦山姑是我们恩人，她积德行善一生，最后，还替我们乡村扛下灾难去了。”
　　 眼窝子浅的，在一阵阵唏嘘声中，已经眶内潮湿，噙满泪水。
　　 正当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之际，住村西头的三旺急匆匆地朝大榕树奔来：“爹，娘，爷爷咽气了。”
　　
　　 二
　　 梦山姑是我老祖，老祖在乡村人心里，有干妈和保护神双重意思。一般来讲，有老祖的人，大多是些从小体弱多病，不好养的孩子。为了祈求平安，家人会去算命，根据生辰八字的匹配，找个福大命大的贵人，让孩子拜认老祖，好有个庇护。当然，这老祖也不一定是人，比如一座山，一尊木雕或泥塑的偶像，或是一棵上了百年的老树，只要人们心里认为它有灵性。村头那棵老榕树，就是很多村民的老祖，每逢初一、十五，香火袅袅，烛光点点，祭品满地。
　　 梦山姑也是很多人的老祖，但别人只是逢年过节，提把挂面或割一块巴掌大的五花肉，送上门时叫她一声老祖。而我，却是从小在她身边，喊着她老祖长大。
　　 听梦山姑说，打我出生落地，没安宁过一天，只要醒着，总是哭啼不断，还隔三差五地发烧拉肚。不到周岁那年，我得了伤寒症，鼻头乌青，剩下那口气，只有出没有进，奄奄一息。我爹认定没救了，捡个大清晨，趁人们还没出门，把我装到竹编提篮，悄悄摸上山，钻进一片林子，把竹篮挂到树杈。乡里习俗，不会走路的孩子，算不上是人，只能像处理死猫死狗似的丢掉。
　　 也许命不该绝，恰好梦山姑起早上山挖草药，发现挂在树上的竹篮，起恻隐之心，把我抱回家中，谁也没告诉。一个月后，奇迹发生，我不仅活下来，还不哭不闹。这时，梦山姑才把我送还给我爹，我爹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最后，不仅帮我认了梦山姑做老祖，还将我送给她做养女，说是缘分，梦山姑膝下没有一子半女，以后也好有人为她养老送终。真实情况是这样，当时我母亲肚子里又怀了第六胎，前面五个，都是女儿，养活我们已经是困难重重。
　　 我从开始学语，就叫梦山姑老祖，但可以肯定，梦山姑不是老祖的名字。梦山姑是一种职业，村里的人传说它神通广大，上通天庭，下通地府。说白了，梦山姑就是神婆。
　　 在乡村，有人得了重病，很多人不是马上想到医院，第一反应是来求梦山姑。托她去看看自家山上，属于这个病人的花树，是否出了毛病。这花树在阴间，由死去先人守护，凡人肉眼是看不到的。
　　 身体健康的，他的花树非常茂密，若身体有恙，花树就像被虫子吃了似的，萎蔫无华；假如这人在阳间大限已到，那花树不仅叶落飘零，而且整个根部也开始腐烂。要是这人没救了，死去的先人会弃它而去，不再做花树的守护者，由上面下来的新人接替他照看下一代的工作；如果这人有救，先祖依然还守在花树旁，等上面人下来询问，告诉他扶树救树的方法。
　　 其实，求梦山姑看花树的人，更多是想知道亲人是否有过不了的坎。特别上了岁数的老人，得了重病，如果连先人都无力回天，那只好借神灵裁决，听天由命。该放手时就放手，免得活着的人受罪，不要去背那不孝子孙的骂名。
　　 每当有这样的法事，梦山姑会在厅堂的神台前点上三柱香，趴在八仙桌面，嘴上念念有词，身体抖擞得像筛米似的。没一会儿，开始走魂，腔调也变了，说话的语气，分明是病人已经死去先人的口音。那家子人，此刻，齐刷刷地跪在地下不停叩头，听先人训导。
　　
　　 三
　　 梦山姑不是本地人，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后，才来到乡村落脚。老人都说，梦山姑刚到乡里，大家见了，没人不说她是美人胚胎，长得像画上仙女，白皙皮肤，如玉脂般滑润；清澈眼珠子，像山上露水打过的野葡萄，明亮晶莹，惊人魂魄；如雕琢般玲珑剔透的鼻子，在淡红双唇和隽秀眉目之间，惟妙惟肖，恰到好处；而两唇边角那双浅浅小酒窝，不笑见喜；走起路来，杨柳春风，中规中矩，举止有度，和乡村女子怎么也扯不到一处。
　　 当年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面色蜡黄的青年，左手臂齐肩断了，伤口化脓，都长出了蛆蛆，躺在村东头那棵大榕树下，只剩下半条命。村西头解老倌看到后，心生怜悯，把他们带回家中。
　　 解老倌膝下无子，开始以为这两个外乡人是小两口，有心想收他们为义子义媳，后来发现不对，那小伙子对梦山姑像有仇似的。尽管梦山姑对他百般体贴，逆来顺受，但小伙子根本不买她的好，甚至，眼光里时不时还冒出仇恨的火星。
　　 解老倌有个闺女，人长得倒是清秀，却是个跛脚，因为残疾，还没找到婆家。那年头，女人丑一点没关系，但一定要健康，除了生儿育女，还必须顶上一个劳动力使用。解老倌看小伙子虽然缺了一只胳膊，但相貌堂堂，人高马大，至少不算是个完全废人。于是，有了让他做上门女婿的心事。
　　 乡下人厚道，耍不来心眼。解老倌虽然有这份盘算，毕竟心软，当然不好意思把梦山姑逼走，赶出家门。兵荒马乱的年头，一个柔弱女子，在外面世界，叫她怎么生活。只好压在心底不说，让老天爷去安排。
　　 小伙子在梦山姑和解老倌父女精心照料下，经过一段时间静养，身体有了复元，伤口也开始长出嫩肉。但谁也没有料到，小伙子又染上风寒，伤口再次复发，高烧不已，胡话连篇。
　　
　　 四
　　 村东头大榕树旁住着一户人家，孤儿寡母。儿子是个游方郎中，手段高明，但人品却不怎么好，爱沾花惹草，三十好几，还没成家。母亲是方圆乡村有名的神婆，见钱眼开，做的就是梦山姑这个行当。
　　 解老倌看小伙子命在旦夕，打听到郎中从外乡回村，连忙把他请到家里看诊。郎中刚开始还认真地为小伙子号了脉，后来眼色越来越不对劲，一双老鼠眼，色迷迷地在梦山姑身上瞄来瞄去。最后，留下一句话，病人再不下药就来不及了，可这帖名贵药材太多，叫解老倌备足十块银元。
　　 解老倌一辈子都没见过十块银元，十块银元，当时的乡村人家就可以娶几门穷媳妇。去哪找给他？只好在心中对小伙子说，菩萨我是求了，不是我不救你，的确无能为力，是生是死全凭你自己的造化。
　　 第二天，郎中又来了，笑嘻嘻地把几大帖药包交给梦山姑，吩咐她怎么煎熬，不再提起银元的事。解老倌以为他发了菩萨心肠，从嘴里到心里道不尽的千恩万谢。郎中的确医术高明，几帖药一煎，几包创伤粉一抹，小伙子病好了，伤口也完全愈合。虽然空着一条长袖子在晃荡，却一样帮着解老倌打柴下地，很是勤劳，和正常人毫无二异。
　　 没多久，梦山姑搬到郎中家里住下，小伙子也和解老倌跛脚女儿成了亲，他就是三旺的爷爷。
　　 嫁给郎中，村里人都以为她吃了他的迷魂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后来，村里人才知道，郎中去看三旺爷爷的当天下午，梦山姑求到了郎中家，郎中说不要钱也行，除非她嫁给他当老婆。梦山姑把嘴唇都咬破了，最后还是答应，只要他把三旺爷爷的病和刀伤治好，她就嫁给他。
　　 明白了其中原由后，乡里人个个感叹不己，称道她是女中豪杰，舍身取义。可是，她为什么对三旺爷爷如此有仁有义，大家连想象的余地都没有，他们的过去在乡村属于空白。
　　 郎中还真是喜欢上梦山姑，在村里办了几十桌酒宴，算是明媒正娶。郎中也不到外乡东游西逛，借看病之名，找张家媳妇，李家婆娘，乖乖地在家坐诊，守着梦山姑过日子。梦山姑的婆婆，见娶进了一门如花似玉的媳妇，这家总算像个家，老脸笑得像核桃似的，为人也没以前那么吝啬苛刻，还时不时做些善事，为后代积些功德。但美中不足，几年过去，梦山姑一直没有身孕。
　　 有时，老天爷的事还真是说不清，都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其实不尽其然。正当村里人在说郎中一家子好话的时候，祸从天降，有一天，郎中和他母亲，还有梦山姑，在大榕树下招呼外乡来求医的病人，天猛地下起了大雨，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把郎中母子两同时击翻在地，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焦味，而其他人却发毫无损。听说，出事的头天夜里，村里公鸡还没过子时，就开始啼叫不停。
　　
　　 五
　　 梦山姑遐迩闻名，可不是浪得虚名。郎中母子俩死后，梦山姑没有再嫁，凭着从郎中和婆婆身上学来的本事，一个寡妇人家，撑起了自己的天地。
　　 民国三十一年，日军为了掌握中国战区的主动权，威慑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开始了掐断滇缅公路生命运输线的战略行动。那年，日本鬼子从缅甸侵入中国，越过高丽贡山，占据龙陵县城。这些久征在外的畜牲，为了满足烧杀抢掠的兽性，但又顾及到身上那张披着的人皮，在县城不敢过于造次，把魔爪伸向偏远乡村。从此，乡村也开始处在日军铁蹄之下，乡民们胆颤心惊地过日子。
　　 一天，鬼子借扫荡远征军的名义，在一名中佐的带领下，把乡村包围个水泄不通。闯进村里，鬼子把乡民全部赶到村东头大榕树下集合，开始挨家挨户搜索，一粒粮食也不给落下。被赶到大榕树下集中的乡民，青壮男、女各站一边，老人小孩又是一堆。那中佐看来是中国通，双手捧着田螺屁股般凸出的肚子，正用普通话给乡民们训话：“皇军是来帮你们建造王道乐土的，共享大东亚共荣圈，美国人是侵略者，他们开辟了东南亚战场，要把我们亚洲统统的殖民，良心很坏很坏。为了保护你们，现在，我们正在松山备战，你们，男的，修工事苦力的干活，女的，为皇军战地服务的干活。”
　　 听说要把他们带到松山，人群开始骚乱起来，鬼子冲进去抓人。三旺爷爷朝前面的鬼子一甩臂膀，把他撞个四脚朝天，其他几个围上来，端起刺刀就要往他身上扎，被鬼子中佐制止了，奸笑道：“年轻人，生气的不要，到松山有吃有喝，还给金票。”
　　 三旺爷爷右手叉腰，朝地下狠狠啐一口，挑战似的盯着鬼子中佐狡黠的目光，双眼喷出愤怒的火花。鬼子中佐再也没耐心伪装下去，把手伸到腰间的枪套，他知道驯服不了眼前这匹野马，正准备来个杀一儆百。这时，鬼子传令兵从村口赶来，跳下马，冲鬼子中佐奔去，叽咕叽咕地说了一通日本话。鬼子中佐退出人群，脸青一阵，黄一阵，黑一阵，红一阵，突然狼嚎似的嗥叫：“八格，中国人死了死了的，机枪。”
　　 几挺机枪把乡民围了起来，只等鬼子中佐一声令下。突然，一阵乡民们听不懂的高叫声从妇女堆中响起，好像是在呼喊谁，把鬼子中佐吓了一跳，举在半空中的手像被定住了似的，呆若木鸡。只见梦山姑披头散发，全身抽搐，东倒西歪，冲出了人群，围着鬼子中佐转圈圈，手舞足蹈，喃喃有词。那是一位年青男子的声音，说出的话和鬼子说的一模一样。那鬼子中佐开始是惊讶万分，继而望着梦山姑诚惶诚恐，再接下来命令所有鬼子冲着梦山姑跪地膜拜。最后，带领鬼子朝梦山姑再三鞠躬悄然离去，所掠之物一件也没带走。当人们好奇地问梦山姑刚才是怎么回事？她只淡淡地回答，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观世音菩萨从天空飘过，后来什么也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