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丫头是三大家的大女儿，和我同岁。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毛丫头家人口多，生活很困苦，由毛丫头领头，她的母亲一连着给她生了四个妹妹。毛丫头她爹重男轻女，他嫌毛丫头没有给下面出生的几个带个好头，所以在日常生活当中，毛丫头的四个妹妹有错，她爹都把气洒在了毛丫头一个人身上。因此，毛丫头在家里不但没有地位，还吃得最糙、穿的最孬、干得最多。
　　 毛丫头有名字，不是没有，只是因为她爹上数三辈都是单传，所以他盼儿心切，毛丫头出生时他一看是个丫头，就给她起了个盼着即成的名字——盼弟。
　　 不过，因为在心里看着女孩就不顺眼，所以出去的时候别人问他：“老婆生了个么？”
　　 他就干脆没有好声调地回答：“毛丫头！”
　　 毛丫头虽然与我同岁，可总拿我当小弟弟来看待。儿时我们上山去挖野菜的时候，每逢她挖到了“山鸡肉”或者摘到了“粮食罐”，她都是偷偷地塞到我的手里，所以我对毛丫头的印象特别深，也特别好。
　　 有一天，我和毛丫头刚从山上挖菜回来，她家里来了一位陌生男人，他给毛丫头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花衣裳。毛丫头高兴地跑到我家送给我看，我当时看了心里高兴就笑着说道：“真像个花媳妇！”毛丫头听了两个脸颊一红……
　　 可就在毛丫头转动着显摆我欢喜欣赏的时候，她家来的那位陌生男人就找到我们家里，塞给毛丫头两块用花花纸包裹的糖块，扯起她的小手就领着走了，我不知所措地追到了门口，看到她一步一回头的眼里，满是转圈圈的泪花。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以后，我才回到家里，一看，那两块用花花纸包着的糖块，还在我家灶台上躺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领毛丫头走的男人是她的大姨夫，因为她的大姨夫不能生育，于是就和毛丫头的父母亲说想要他们一个孩子继养，毛丫头的父亲和她的母亲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本来当时是商量好了要把幺妹给他，因为那时幺妹才两岁半，小一些不太记事，更容易收养，但幺妹听了哭闹说：“我不要去别人家里给他们当孩子！”她的母亲就问毛丫头：“你去吧？”那时候毛丫头刚过6岁的生日，在家里也是父母说么她听么的一个，况且她大姨夫还给她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花衣裳。
　　 毛丫头这一去，命运并没有强到哪去。尽管当时我们这里生活也并不太好，但有大海的眷顾，挣点小钱也并不是难事。可毛丫头大姨夫家住的那个县城是在大山里，我高中放寒假的时候曾去过那里，偏僻、贫穷、萧条，就概括了全貌。毛丫头的大姨夫是个乡镇磷肥厂的工人，毛丫头去了以后管他叫爸，她的姨母是一家织袜厂的纺纱女工，他们两个的工作都是很累，但挣的工资却很低，家庭条件困苦是可想而知的。
　　 毛丫头走后的头几年时间，毛丫头的母亲还经常躲在角落流眼泪，邻居婶婶、大娘见了都同情地说：“是啊，哪个孩子不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实在想得不行，她就隔三岔五跑去那个小城去看看毛丫头。傍年靠节的时候，毛丫头也偶尔会回老家来看看。临走的时候，不仅仅是她的母亲流泪，就连招弟、引弟、想弟、来弟和拴住兄弟妹妹们也都跟着眼泪涟涟的，他们是真的不舍得大姐走啊！可这个家已不再属于她的暖窝了，她的家已经嫁给了那个穷山沟里的贫困小城，她不走不行啊！尽管恋恋不舍，也还是依然一步一回头地爬上喇叭直响的班车……
　　 渐渐地，毛丫头的这个名字，在儿女双全的人群当中，被念叨的次数渐渐少了。
　　 滨海的经济发达以后，人们都舍得在孩子身上投资，毛丫头的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全都考上了大学，而且毕业不是留在大城市就是身居到国外。特别是她小弟拴住子，不仅考上了国内的一个名牌大学，还获得了硕士、博士学位被选送到澳大利亚深造，在他们没上大学之前，他们穷山沟的那位大姨夫也曾领着毛丫头来滨海想办法。是上学还是上班？她的生身父母态度很是模糊，毛丫头已没有了滨海户口，虽然是她学习考试比她的四个妹妹一个弟弟哪一个也不赖，但是他的生身父亲说：“来滨海上学没有户口，将来考学都是麻烦，不如先回去找个班上吧。”母亲在一边抹着眼泪也说：“按说，我们是应该把毛丫头接到滨海来读书的，可是，可是……现在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先回去吧，如果回去以后老找不到工作，我们再一同再想办法。”毛丫头父母的这些话，毛丫头的大姨夫听了，心里有一百个不愉快，但他还是理解毛丫头父母的难处，说道：“是啊，大家都有难处，只是怕误了盼弟这一辈子呢！”毛丫头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的名字，两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两个黑色的眸子一闪一闪地含着泪花……
　　 毛丫头再来滨海老家的时候，已经长成细高的大姑娘了。只是她的头发又细又黄，人也瘦得皮肤紧贴在骨头上，生人熟人看起来都觉得她好像与招弟、想弟、引弟、来弟不是一母所生一样。毛丫头没出来衣服都穿的很乱，但一般都是红花绿叶老气的那种，因为浆洗压叠得板铮，所以穿在身上就更加显示出神态的局促和不安来。她母亲见了总是很伤感地叹息说道：“唉！真是苦命的孩子呀！如果当时不把毛丫头送出去的话，她现在怎么也不会成为这个样子。同是一个母亲所生，命运竟是如此的截然不同，我这辈子恐怕最愧对的就是毛丫头了……”
　　 每逢毛丫头的母亲在毛丫头面前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满眼的热泪，可毛丫头总是用安慰的口气对母亲说道：“姨夫、姨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母亲，他们什么都愿意给我买，都是我自己不要……”
　　 再见到毛丫头的时候，已是两三年以后的事情。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被分配在滨海市的户籍办公室管理档案，听说毛丫头已经就业了，顶替她姨夫在磷肥厂上班，每天三班倒，工作辛苦不说，但工资却太不高。后来，经人介绍，她嫁给了同单位的一名司机，那次她带着那个司机来滨海时，听说是休婚假的，当时我应她在北京读研的小弟栓柱子之约，到他们家里去看DVD。当我看到毛丫头穿着花团锦簇带着一个脏兮兮的黑男人坐在他们家客厅时的时候，刚要过去打招呼，就被她小弟栓柱子拽着回到了他的自己书房里。
　　 那时候拴柱子正忙着联系出国的事情，对于他大姐毛丫头出嫁的事情从不过问。我见到这些情况心想：“也许是因为经历的不同、所处的环境不同而造就的气质也不相同吧。毛丫头的说话办事、风度气质、言谈举止与她们家的上至父母，下达兄妹，全都有着天壤之别。他们好像从心底里看不起毛丫头，认为她土气，是乡巴佬。拴柱子这次去澳大利亚留学，就业的单位都已经定好了，品牌电脑住澳大利亚的技术总裁。四个妹妹也全都大学毕业不是忙着留在了大城市，就是忙着出国深造。只有毛丫头在一家镇办磷肥厂上班，而且还嫁了一个看起来庸俗黑不溜秋的货车司机，所以她小弟看起来对她的态度很是恶劣，好像毛丫头到他们家是一种耻辱。”
　　 这就是小时候和我最要好的毛丫头，一个已经令他们全家人都感到羞愧的乡下女人。就这么一点要求，命运也不想给她，没几年的时间，她就下岗了，那时她的孩子才5岁。她大姨夫去世以后，她就和姨母在一起生活，老婆下岗，丈母娘有病，耿直少言寡语的丈夫就开始汹酒赌钱，家里本来就困难，两口子经常为经济的事情吵架，这些都是她的姨母趁毛丫头不在的时候打电话跟毛丫头的母亲说的，而毛丫头则经常告诉她母亲说：“放心吧，这里一切都过得好着呢，我上班一个月五六百块，常顺也对我很好的。”
　　 拴柱子在常住澳大利亚以后，就在那里结婚了，娶的是一个外国女孩，所以就很少打电话回来，招弟在杭州落户以后，引弟也相继去了美国，现在想弟在着手办理去加拿大的手续。家里只剩下个来弟，也嚷嚷着说：“我要去新加坡留学！”就在这种都远走高飞的情况之下，拴柱子在澳大利亚有了可爱的宝宝，想请家里过去个人帮他带孩子。那个时候，虽然毛丫头的父母都已经退休没事，但身体都不太好。没有办法，拴柱子就打电话给毛丫头，请她过去帮忙。毛丫头听了二话没说就去了澳大利亚，这一去就是三年。要不是山区家里给她拍去加急电报，说不定她还会在那里帮她小弟几年呢。后来拴柱子告诉我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毛丫头帮助了我！”
　　 尽管毛丫头对他们家付出了这么多，可我还是觉得他们家里人还是看不起毛丫头，她文化不高，现在又下了岗，况且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一张嘴就是那山旮旯的满口土话，虽然表面上和她的家里人还算是亲热，可我怎么看都存在着许多隔阂。她的姨母去世以后，等把儿子送进了一家很有名望的外国语学院后，毛丫头就毅然地来到滨海伺候她生身的父母。等我把这件事情打电话告诉了拴柱子和他的几个姐姐时，前几个言语间流露出很多难于捉摸的微词，只有来弟直截了当地在电话里嚷嚷：“她为什么要回滨海？你想想看，还不是图我爸妈一辈子攒下来的积蓄吗？”我一听心说：“怎么能这样？”不过我一个外人，也不好管人家的事情，只是从那以后拴柱子兄姊妹们打回家的电话越来越少，他们的母亲也不告诉他们家里的情况。直到有一天，他们的母亲涕不成声地打来电话说：“你们的父亲快不行了……”
　　 噩耗的电波，就像箭一样穿透着五姊妹的脑海，等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赶到滨海家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一年多以前就中风瘫痪在了床上。
　　 当时他们姊妹五人看着又瘦了一圈的毛丫头不到五十岁的年龄，头上居然有了许多白发。特别是来弟，心里酸酸地说道：“妈，反正毛丫头是为了钱，你和我爸的积蓄我们不要，多给毛丫头点就是了！”她的母亲一听，一个巴掌捆在来弟的脸上说道：“你也太自私了！”母亲狠狠地说道：“自己自私，也把别人想得跟自己一样自私！你这样做是很卑鄙的！你想想看，毛丫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这都是替的你呀！想当初，是要把你送给你大姨夫的啊！”
　　 母亲的一席话，说得拴柱子和四姊妹都沉默不语了。来弟想想也是，都是自己当时的一争之差，就和毛丫头的命运有了天壤之差别。想到这里，来弟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了，不自觉地握紧了毛丫头粗糙的双手，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晚上，五姊妹和母亲同挤在一铺炕上，母亲满眼泪汪汪地对她们说道：“看到你们现在一个个活得光彩照人，我的内心就越发感到内疚、心疼，我对不起毛丫头……”她听了听那边毛丫头的呼噜声，也不管她装睡还是真睡，接着说道：“有天晚上，我跟毛丫头谈了一夜，想把我们的财产给她一半作为补偿，因为我觉得她受的苦太多了，但她居然一口拒绝了，说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财产，那就是姨夫姨母的爱和父母的爱，我得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双重爱，还有比这双重爱价值高的珍贵的财产吗？”
　　 四姊妹听了不觉大吃一惊，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的母亲话未说完，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这就不由得她们不相信了，四姊妹一个个的眼圈也湿了……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毛丫头再也没有回到山里的那个小城，她说要在滨海找份活干伺候母亲，母亲听了高兴得含着热泪说道：“没想到生了六个孩子，当初我最不疼爱的，却是最孝顺的啊！”
　　 转眼到了年关的时候，拴柱子提议要举行个团员家宴，他的母亲听了高兴地说道：“那就去大宾馆吧！”毛丫头一听说道：“既然是团圆家宴，就在家里吧，这样既欢乐又温馨。”晚宴还没开始，拴柱子跑过来叫我过去，我说：“既然是家庭宴会，我就不去了吧。”拴柱子说：“是毛丫头一定要你过去的。”我听了心里热热的。
　　 宴会还没有开始，招弟拿出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引弟拿出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想弟拿出一条红色的直长筒裤，只有来弟什么也没拿出，而是掏出五百块钱说道：“毛丫头，也不知道你用着啥，这点钱你自己去买点啥吧。”毛丫头接过来反手交到了母亲手里，母亲推着说：“别……我怎么能要你的钱……”毛丫头又推过去，笑道：“我怎么是给你的？我是叫你替我稳着，我是怕装丢了呢！”
　　 宴会开始了，拴柱子和四姊妹都先举起杯说道：“今年是毛丫头的本命年，咱们共同举杯祝毛丫头穿上大红衣服，健康长寿！”
　　 毛丫头一听，捧起三件礼物哭了，说道：“我太幸福了，怎么天下所有的爱全让我一个人占了啊！”我热泪盈眶提议道：“你们应该把毛丫头的户口迁到滨海！”三大娘一听也说：“柱子，给毛丫头迁过来吧，她山区那边已没有了牵挂。”四姊妹还没领会母亲说话的意思，毛丫头就把一个存折推给了栓柱子，说道：“这个你拿去，办签证很多地方用得上花钱。”栓柱子打开一看有十三万多块，问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是常顺的抚恤补偿……”我对栓柱子说道：“山区那边你去跑跑，滨海这边交给我就行了！”栓柱子听了把存折又推给了毛丫头，哽咽着说道：“你还用点什么？我去给你买……”毛丫头听了声音很微弱地说道：“我就想以后能称呼我的名字，就满足了。”一句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涕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