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冷冷的一声喊，他揉了揉朦胧睡眼，拿着工具走出工棚。天还没有亮，启明星还高高地挂在西南的夜空，城市人尚在温暖的美梦中沉睡。呀！好冷啊！严寒似乎要冻结这个地球。
　　 他习惯性地深吸了几口气，好散发一下简易房里那种说不出来的酸臭和压抑。凉气徐徐从鼻孔进入，他的心仿佛在做一次完全的清洗，有一些晕眩，肺部也剧烈的疼痛。“气穿孔？”对自己身体的不适，他总这么担心地想。脑子里昏昏沉沉，很胀，摇晃一下，似有点东西在里边碰撞着。
　　 强迫自己镇静了一下，他勉强支撑着那个散乱的架子，随出工的人们向工地走去。昨天蹭到身上的泥灰，还没干，出门又结了一层冰。两只早就冻烂的脚，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痛，裤子从叉开裆的地方往里透着凉气。
　　 昨夜，他又做梦了，还是那种长梦，从睡下到睡醒一直缠绕着他。梦中，他从高高的悬崖跌落，怕极了，尽力呼喊：“救救我！”声音发出数万个回声，重复交叠着。他绝望地闭紧双眼，由着自己渺小的生命自由飞落。他的意识在漫漫淡化，好像化成一丝微弱的风和浮动的云。
　　 数不清这是多少次出出进进了，今天的任务还是粉刷酱油车间的发酵池。设计院也真他妈烦，高标号水泥非得要弄五遍。那个梦预示着什么？他思索着，坠落？即使是坠落也没什么的，脚下的架子并不高。梦虽是梦，但他的心里总有一种不祥之兆。
　　 抹子，昨晚加班用的抹子哪儿去了？还有下池子用的梯子？“他娘的！”他想发火，最烦别人打乱他有序的生活，想想那个梦，他忍住了。一种愤恨和急躁侵袭着，他用极不自然的表情扫视着别人。
　　 “魔鬼！全他妈魔鬼！”也许是命运的巧妙安排，他注定要走这条路，要跟这些粗野、冷漠甚至连他自己都瞧不起的建筑工人打交道。
　　 带着自踏上建筑路就凝聚心头的烦乱，下到一米二见方又深又窄的池中，触摸到冰凉的池壁，有种久违的落寞惆怅。十几年的寒窗苦读竟落得如此下场，他时时都在悔恨，看到要好的同学胸前佩戴“西北大学”的校徽，他的心怎么都经受不起那命运的嘲弄。
　　 “来接灰！”小工在上面的架板上下来一桶灰浆，也下了他满身的灰尘沙砾，黏黏的，有十二分的厌倦。他想仰脸看看，上面的土灰还在不停地落，眼都睁不开。他只得接过灰桶倒进脚下的灰盆，抓了两手漏出的灰，极凉。别人已经哧哧啦啦抹起来，他也无精打采地侧身、弯腰、挖灰，机械地往池上抹着，鞋踩在脚下的泥水中，马上湿透了。忽儿，从施工洞口扫进一股强风，本来湿冷的池里更加寒冷。
　　 他仿佛看到自家那间破旧的小屋，风从窗棂吹进，同样极度的寒冷。那小屋是爷爷留给父辈唯一的产业，几十年来繁衍下了他，他传承着祖辈留下的历史，固守着那份贫穷。许多时候，他发誓改变这种面貌，走出农村给自己给家人找条出路。可是，落榜的消息破灭了他所有的梦想。为了不让苦苦供自己上学的父母伤心，他稚嫩的肩膀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手上沾满了灰，早已失去了知觉，手里的抹子像是不听他地使唤。衣服上湿湿的，感觉很难受。他咬紧牙狠命地抹着，一下又一下，像跟谁赌着气。一不小心，脸上头发上全溅了灰。不大会儿，他后背的衣服湿透了，冒着白色的烟雾。汗水不停地往下流。那不停淌下的是母亲辛酸的泪吗？世代清贫，世代劳碌，他的挥汗如雨是在对父母的报答吗？那不停飞溅的是恋人的唾液吗？曾经焕发的理想，是他生命的延伸。艰难岁月里多么盼望有爱与心相随，全因他的贫穷。一阵疾雨狂风，他梦寐的爱情像被秋风扫下的落叶，一落千丈。也许，他真该像梦中那样永远地跌下去，重重地摔到崖底，悄无声息地死去。汗不停地往下流，四周的池子上冰冻又开化的灰也在不停地流淌，慢慢的……
　　 工友们抹好了一个出来休息去了，他的神志在难得的寂静中飘逸，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异样和窒息。
　　 “来灰！来灰！人都死了吗？”不知啥时候人们又以最快的速度干起来，也似是在竞赛。一时间训斥声、嬉戏声、抹灰声混成一片。不知谁放了个屁，引起好多人的骂，那种难闻的臭和工棚里的脚臭、汗臭、久不刷牙洗澡散发的味让人头晕目眩。
　　 突然间，他真的觉得体内有种积蓄已久的热力在翻腾回升，向上向头顶涌来，口内咸咸的，张嘴却吐出一口鲜红的血。像大功告成后的轻松，一种苍白长时间占据他的每根神经，眼前所有的景象都重新出现：母亲的愁容、恋人眼神、城里人的贬低、满地的碎砖、麦草、不成形的烂鞋、令人掩口的工棚在他的眼前晃动旋转。
　　 “来灰！来灰……来灰……”
　　 作业场所的池子在倾斜，刺耳的喧嚣在回旋，他像是在重温旧梦，又像是在回归自然，让感觉无意识地流，直至渐渐消失。
　　 下边是湿湿的、泥泞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