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夜，彻骨的寒。
　　 今冬初雪半月未融，又一场大雪悄悄降临。
　　 冰冷的夜，幸好有浊酒给予温暖。疏懒经年，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不曾将心事托付于文字。
　　 当沉默成为一种习惯，码字于我，突然感觉很生疏。
　　 空荡的屋子，敲击键盘的声音显得莽撞而突兀。曾经，我喜欢这样的敲打，在安静的夜。
　　 一样安静的夜，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其实怪怪的，喜欢它，却又有点怕它。
　　 文字于我，已是相看两陌生。
　　 忽忆那年，与文字相熟的时光。那年的黑夜总是很短，在敲打声中，不觉就到天亮。那年的白天总是很短，在敲打声中，不觉就是黄昏。看不到人间悲欢，听不到市井喧哗，我常常忘了缠绕着我的红尘。
　　 当然，我也常常忘了，曾经开着的那扇门。
　　 曾经有一扇门开着，我在来来去去的途中，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就在那门后等我。然而，我却一心向往诗和远方，而忽略了那门后期盼的目光。
　　
　　 二
　　 接连两天大雾，难得的雾。自从有了雾霾这个词，我对雾的感觉，已经很难回到从前了。
　　 从前的雾，在冬日的清晨，是缥缈的梦幻。一个人在雾里行走，常有羽化成仙之感。扑面而来的雾，有一丝微凉的清爽。吸之，则有一丝淡淡的甜。
　　 这两天的雾，是真正的雾，怎么看都像回到了从前。接连两天，惊喜于这样久违的雾，在清早的浓雾里上山，流连忘返。
　　 那些山水，那些树木，那些飞鸟，那些红尘中的过往，所有的这一切，都隐藏在雾里。静寂的山路上，响着的，只是我空荡的足音。然而，我知道，山水仍在流转，树木仍在孕育，飞鸟仍在觅食，而那些红尘里的故事，或喜或悲，仍在发生。
　　 连续两天，我不看山水，只在山水里看雾。
　　 到了第三天，我在浓郁的雾里，忽然看到花开。当这种花，沸沸扬扬地飘来时，眼前的雾悄然遁去。
　　 这种花，当然是雪花。雾里看花，看的就是它。
　　
　　 三
　　 正下着的，是今冬的第二场雪。早晨，我在雾里看花，忽然看到的，就是它的倩影。
　　 纷飞的雪花，总是在不经意间，唤醒很多沉睡的记忆。当有一种花，用看似散漫的手法，不加商量，就将整个世界装扮成一片洁白时，这样的场景，终究是令人震撼的。当然，这种震撼，来自对大自然的敬畏。
　　 迄今，我对今冬的初雪记忆犹新。这场初雪，创造了山城关于雪的历史。在持续两个半月的干旱之后，沉郁的苍天，终于用一场酣畅的暴雪，驱散了肆虐已久的雾霾。
　　 在今冬之前，我从未想到，雾霾亦会光临我所在的山城。
　　 在我的记忆里，雾霾这个词，只应出现在遥远的地方，感知它的，自然是一样遥远的陌生的人们。如果细想，应该还有多年前遥远的我。
　　 十五年前，我漂在北京时，就有雾霾了。只不过，那时的雾霾还叫雾，至少，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因此，那年的我，虽然感觉到与记忆里的雾相差甚远，却并不感觉到恐慌。
　　 那时的我，看到身边行色匆忙的人们，戴着各种各样的口罩，总感觉好笑。不就是雾看起来大了一点，至于这么全副武装吗？可是，十五年后，我在一个偏僻的山城，一个号称山清水秀的地方，最终也屈服于雾霾的淫威，戴上了夸张的口罩。这时的我，才彻底明白，即使我远离北京，远离一切称之为繁华的地方，也终究躲不开雾霾的频繁来袭。
　　
　　 四
　　 多年来，习惯于逃离，在逃离中寻找安静的藏身之地。
　　 然而，从繁华的北京逃到偏僻的山城，我却没有逃开雾霾的袭扰。在沉郁的冬日，在穹顶之下，很难寻觅到清新的画风。芸芸众生，渺小如我，在被雾霾围困之时，只能静候雪来。
　　 接连两场暴雪封路，几无车辆行踪，马路忽然宽阔了很多。看来，不是路不够宽，而是车太多了；不是空气不够洁净，而是排放的污物太多了。前段时间，各地车辆争相限行，防霾雾炮车高调上路，亦未能遏制雾霾的肆虐。
　　 可悲可叹，人类的种种努力，竟抵不上一场雪。
　　 瑞雪纷飞，才是冬天该有的样子。被雪覆盖的大地，呈现给世人的，是一片洁白的祥和。
　　
　　 五
　　 雪仍在下，以它特有的从容。
　　 喜欢这样的时刻，一个人坐在房间，透过玻璃门，看门外的雪花静静地飘落。除了门外不紧不慢飞扬着的雪花，一切很安静。在这样的时刻，我也感到前所未有的从容。
　　 雪落无声，被雪染白的世界，似乎忘记了昼夜的更替，将白天无限地往后延长。
　　 呆坐良久，忽然，有一幅久违的画面击穿了我的从容。
　　 那年，曾有一扇门开着，我却躲在远方，独自徘徊。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那门后等我。然而，我却宁愿躲在远方，寻找诗和梦想。
　　 那年，大雪纷飞，我躲在远方写诗，写下的，却是雪中的家乡。
　　 曾经，我也躲在那扇门后写诗，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用一支钢笔，写下成长的快乐与忧伤。破旧的老屋，黝黑的土墙，屋顶筑巢的燕子，在飞来飞去间，流转了光阴。
　　 那时的我，喜欢躲在文字里，用语言构建自己坚固的壁垒。可是，当一个人，只能躲在文字里，用语言编织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时，很难说是一种幸运。
　　 无论拒绝还是拥抱，每个人都在一如既往地长大，无非方式不同。
　　
　　 六
　　 多年后，我仍喜欢躲在自己的文字里，以避开尘世的烦扰。无论直白还是晦涩，那些文字，都足以构成一个坚硬的外壳，来包裹一个柔软的内心。无论你懂与不懂，那些字都在那里静默。
　　 今夜，我在文字里再次徘徊。被雪唤醒的记忆，有着太多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纯真，无论你信与不信，那些字都在那里跳动。
　　 外面，雪依然纷飞。我躲在屋里写字，纷乱的思绪，在今夜，已经无法酝酿诗的韵律。
　　 行人的足迹渐稀，一点点被雪掩埋。人间的故事，也在一场场轮回里，被岁月隐藏。
　　 当年我躲在屋里写诗的那扇门，早就关上了。那扇总是吱吱呀呀响着的木门，此时，正在遥远的故乡静默。当然，与其一起静默的，还有那些躲着门后匆匆写就的诗歌，此时的它们，正躺在发黄的日记本里，和时光一起慢慢变老。
　　 那年，我在一个适合写诗的年龄写诗，在一张张洁白的纸上，给自己的成长涂下了属于那个年龄的色彩。
　　 今夜，故乡也在下雪。此时的老屋，正伫立在故乡的雪中，融入苍茫的大地。可是，再没有一个写诗的少年，躲在门后踟蹰。
　　
　　 七
　　 有人说，当一个人感觉时间越过越快时，说明这个人老了。
　　 少年的心中总是装着一个个远方，渴望着快快长大，去追逐一个个绚烂的梦想。远方的风景未必壮美，远方的路也未必是一片坦途。然而，少年总是想着要离开家乡，奔向那不可预测的未来。时间于他，无疑是缓慢的。
　　 可是，一旦人到中年，想到去日无多，指尖的时光便不再散漫，这时，就有一种抓不住的感觉，生怕它一下子溜走。
　　 是的，我承认，我在渐渐老去，一如当年的父亲。
　　 那年冬天，外面大雪纷飞，屋内烟雾缭绕，炉火熊熊。正值盛年的父亲，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抽着旱烟袋，和旧友攀谈。在吐了一个浓浓的烟圈后，父亲感慨说，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孩子就这么大了。
　　 言犹在耳，转眼间，父亲已经故去四年多了。此刻，他在故土里安息，而我，却在异乡，写着关于他的点滴。
　　 那扇门关了，那扇总是吱吱呀呀响着的木门，此刻，正在故乡的雪中静默。故去的父亲，异乡的我，在今夜，已经无法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们和它，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父亲和它隔着生死，而我，和它隔着山重水复。
　　 多年后，我在不停的逐梦中，并没有找到我所向往的诗和远方，反而在来来去去的途中，一再错过了父亲目光里的期许。
　　 我的远方，曾经的一个个远方，总是不停地变换着方位，而那个有着父亲的老家，连同那个老屋，则永远停留在出发的地方。
　　
　　 八
　　 年近，在英国曼城求学的女儿没有回家。这个春节，女儿将在课堂里度过。她所在的曼大，没有关于春节的假期。
　　 前天晚上，在和女儿的通话中，她问，爸，看到我的玩伴们都回家过年了，你想不想我？我说，一想到春节期间你都在用功学习，爸感到很欣慰。女儿佯怒，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回答。
　　 年近，关于回家，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也是一个温暖的话题。对于一个游子，一盆熊熊的炉火，一个紧紧的拥抱，都足以构成家的概念，如此简单的元素，都足以促使游子踏上返乡的路途。
　　 当年，我在来来去去的途中，在离家与返乡的循环中，父亲的目光一定是复杂的。
　　 在经历了一个个离别和团圆后，我在跌跌撞撞中，一点点长大，从青涩走向成熟，直到成家立业。如今，我接过了父亲的角色，学着用自己的臂膀，撑起女儿远行的天空。
　　 女儿所在的曼城，没有雾霾，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快乐。女儿说，曼城也有雪，不过只是散漫的飞雪，经常下了一会儿就停了。她的教室和宿舍都有暖气，当然，还有暖意融融的图书馆。
　　 这个冬天，远在异国的女儿，不会感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