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丑”妈妈(散文)
妈妈是一个令人温馨的字眼。我因为写作,这些年没有少回大江南北开笔会,常常听到别的文友说到他们的妈妈,说着善良,说着美丽。这个时候我静静地听别人说,从不说自己的妈妈;正好2010年的母亲节就要来临,我不由地想写写自己的妈妈。
我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不是因为美,而是因为长相丑而在单位和家属院闻名。妈妈长的丑,小时候的我却很秀气,常常不敢在妈妈的同事和同学前面站,一旦站到那里,人们就找到贬低妈妈的谈资,他们拧我的脸蛋,说,这么俊的小男孩,能是老李的儿子吗。不仅在人前,我在人后也常听到他们议论妈妈的丑。一个小男孩对于妈妈的美丑并没有什么概念,童言无忌地问母亲说,妈,他们说你丑呢。母亲乐呵呵地说:妈知道呢,妈妈就是长的丑,丑就丑吧,天生的骨头生就的肉。儿子,人不要怕长的丑,就怕没有本事。
我上高中时,妈妈单位的人见了我,逐渐不再夸我长的俊了,说:啊,这就是老李的二小子吗,怎么长的越来越像老李了。我确实长的越来越像妈妈了:脸型由圆而长,颧骨由平而凸,下巴根本不顾与脸盘别的部位协调,一个劲地往下长。我的眉毛由原来浓浓的一字眉毛变的一截短缺,好似被老鼠叼走一截,后来,眼睛也开始不协调了,一个大,一个小,盯住一件物件的时候,会出现对眼,眼珠子挤在眼角,恢复原位还挺难。我的长相给妈妈增加了许多叹息,说,老二啊,你怎么越长越像妈了?这长相哪个姑娘肯看中你呢。说归说,妈妈只是在自己家里说说,出门以后还是夸我,说:我家老二有本事,有艺术天赋,手巧,心善。男人是凭能耐的,我家老二是有能耐的。
我也不知道妈妈从哪里找来那么多赞扬的词汇,一股脑贴到我的身上,使我很不自在。心里说,妈啊,哪有您这样夸儿子的?妈妈对别人褒贬自己可以做到毫不在乎,对于儿子却很在乎。在单位和家属院,人们贬妈妈长相丑,大多数是带着笑容说的,因为妈妈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好人缘。妈妈夸我的手巧,其实她的手最巧,我还没有见过能比妈妈的手更巧的妈妈。从小的地方说,妈妈会画窗花,会剪鞋样,会剪大喜字;从大的地方说,妈妈会理发剪头,会裁剪做衣服,会刺绣,会做木工活,会修理自行车、缝纫机……妈妈会干的活计都是为别人服务的,她愿意乐此不疲地做这些事情。她天生一副好脾气,对任何人都是有求必应,难怪单位和家属院的人一说到老李,就竖大拇指呢,说,这个河北女人太能干了。
因为妈妈太能干,我们的家就成了公共场所。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活苦,大家都过日子都是能省一点是一点,因而妈妈手巧的本事派上了大用场。我们在呼和浩特小东街的家几乎变成了理发店和裁剪铺。对于妈妈的好人缘,我们兄弟几个跟着一起乐呵,只是把爱安静的父亲急坏了。在我的印象里,父母没有因为别的吵架,在这件事情不断吵架。后来妈妈做了妥协,带着工具到别人家上门服务,可是依然是不断吵嘴,因为父亲几乎不会做饭,妈妈出去了,就不能兼顾作饭。这样的吵嘴终于在文革开始后熄灭,父母双双被列为“运动员”,成了被斗争的对象。那时许多人怕被牵连,不敢再来找妈妈理发裁剪衣服了。可是,在妈妈被斗争的时候,造反派带头喊口号打倒我妈妈,台下静悄悄的没人响应。有的人曲线支持妈妈,故意地向造反派起哄:“老李给唱一段样板戏——”就这样,在批斗的现场无法形成与“阶级敌人”斗争的氛围,造反派也很无奈。
妈妈虽然丑,她的歌声却不丑。她一生中很少崇拜什么人,但真心实意崇拜周总理和歌唱家郭兰英。为什么?因为郭兰英唱的好。妈妈除了说话的时候嘴占着,其它时间嘴巴几乎全在唱歌。有的时候是低声哼哼,有时候是放声歌唱。妈妈唱歌的路子很宽,大部是上个世纪30年代的老歌,她会唱前苏联的抒情歌曲,会唱刚解放时明朗的歌曲,还会唱样榜戏和评剧,尤其是《小二黑结婚》,这是妈妈的保留节目。爱唱给妈妈的生活带来无穷乐趣,还为妈妈带来健康和长寿。她在文革中住牛棚时,也在里面也大声地唱,当然唱的是样榜戏,看守人员虽然烦,也奈何不得,就发牢骚说:“这个丑女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都落到什么境地了,还穷开心,全内蒙恐怕就这样一个吧。”
妈妈虽然长得丑,但是勤奋爱学,在她的年轻年代,盛行“女子无才就是德”,她偏偏不信,她的勤奋好学已经到了超过爱惜生命的程度。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邯郸,书少,读书人少,妈妈走到街上,只要发现地面趴着有字迹的纸片,一一捡起来,拿回家读。当时家里很穷,妈妈一心要上学读书。姥姥不让她上,她就绝食反抗,最后姥姥在姨母(已经出嫁)的劝说下,才给了妈妈到邯郸县女子小学读书了。读书还不能停止给家里捡柴割草,还要帮助姥姥纺花织布,虽然如此,她在学校的学习成绩很好,有时候还跳级进步。去北平(现在的北京)考试女子职业学校(现在的中华女子职业学院)考学,一次就考中了。妈妈之所以选择考这所学校,因这所学校有奖学金,不用操心交学费和伙食费。
妈妈虽然丑,她的知心好友可不丑,大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妈妈是老邯郸城里的穷人家女儿,由于天资聪颖,在女子小学读书时,愿意给妈妈交朋友的女孩子,都是当时在邯郸富裕人家的小姐。邯郸自古出美人,可以想象这些美人的天姿国色,可惜这些美人们大都貌美命薄,在很年轻时或者殁于婚姻失败,或是死于疾病。每每说到这些,妈妈由衷感叹:唉,现在去哪里再去找这么美的人呢。到北京上学后,妈妈在新学校又交往一批女友,并且拜了干姐妹,号称“五朵校花”。妈妈说,她们四个真是漂亮,我因为和她们形影不离,才被勉强被加了进去。我是看过妈妈在学校与同学合影照的,照片上的妈妈高高的个子,脚上是白色的运动鞋,也是蛮潇洒的。我说“妈,您不丑啊。”妈妈就笑了说“傻儿子,哪个丑女孩在青春时代还没有几分水色?”妈妈的气质里显然具备男子汉的行侠仗义,妈妈常常回忆在1949年前的北京街头,总是有不少纨绔子弟以追女孩子为荣。妈妈和她几个干姐妹上街,经常有这样的纨绔子弟追上来“交朋友”,找麻烦,这个时候,站出来保驾的任务自然落在妈妈的身上,她也为此乐而不疲。
1949年10月,刚刚从战乱里走出来的年轻共和国,边疆迫切需要人才,妈妈当时可以选择留在北京工作的,但是她选择了绥远的归绥市(现在的呼和浩特市)银行系统工作。妈虽然模样丑,但是她对于婚姻绝对不对付。当时从战火里走出的军队干部,想找妈妈谈对象,妈妈考虑到彼此没有共同语言而婉言谢绝。那时,父亲是归绥市银行系统最潇洒英俊的美男子,不是妈妈追求父亲,而是父亲看中了妈妈的才华和心底,主动向妈妈求婚,终生无悔。父亲在进入老境后,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楠儿,爸爸一生没有造就,最大的造就和幸福只有一件事,就是娶你妈妈为妻。”
父亲出身地主,家庭成分高,主要的是因为他心直口快,当年给党提意见时候,被打成了右派。被打成右派的父亲万念俱灰,将刮脸刀放在口袋,随时准备自杀。妈妈虽然平时大咧咧的,但是可以看出了父亲的心态,每次去监禁地探望他,总是用信念给父亲活下去的勇气,她说,“石波,你是一个好人,不管他们怎样劝我和你离婚,我认为你是好人,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我要把非儿照看好,等着他们为你平反昭雪。”父亲终于撑住了,他后来回忆说,好几次,我把刮脸刀放在了动脉上,但是想到你妈妈说的话,又把刮脸刀收回口袋。
乌云遮不住太阳,改革开放了。爸爸妈妈的帽子摘了,有人说,老李,当年的某某某那样地整你,你可不能让她过关。妈妈笑笑说,她那个时候年龄小,哪里能把事情看的那么清,算了吧,还是往前走吧。改革开放后的父亲是幸福的,他一不会做饭,二不会洗衣,一切的生活全由妈妈打理。还有我们兄妹四个的吃穿,双方父母的生活,乃至我的叔叔姑姑的求学和工作,全是妈妈一手来办。在阳光下,我们一家往前走,我们哥仨都考上了大学,弟弟是大学学生会的干部,大哥去美国留学,妹妹成为银行系统的技术能手。对于我们获得的成绩,妈妈好像故意看不见。她已经不像小时在人前夸我们,与此相反,总是在家里不断找我们的“茬”。她找我哥美术作品的瑕疵,找我的获奖散文的语病,不断给我们泼冷水,让我们很是不解,虽然时间流逝,我们渐渐理解了妈妈的苦心,人有成绩的时候不能骄傲,我们兄妹从妈妈的严厉中得到深深的益处。
时光荏苒,老年的妈妈更丑。妈妈皮肤白皙,因为老了,显得脸上的皱纹要比同龄老太太的皱纹多,她的1.7米的个子因为驼背,缩短为1.55米,头发虽然不白,但煞黄,而且稀疏的厉害。让她戴假发,她说她这一辈子就烦虚假。妈妈虽然丑,但是精神头可好,收拾家务,上街买菜步伐特快,我都撵不上;她看着菜谱烧菜,依然是色香味俱全。妈妈还特别注意锻炼,她每天早晨去操场运动,能原地腾跳100下,我很是为她老人家骨骼安全操心,硬是取消了她这个运动项目。
妈妈因为丑,从年轻的时候起,在家里就不放安置镜子的地方。她说,她生平最讨厌是照镜子。为了改变她老人家的这个概念,在她75岁大寿时候,我们哥几个专门为她买上了一个很考究的穿衣镜。妈一本正经地说,“儿子们,你们是来羞妈妈的吗?”接着,她自己都不要意思地笑了,说:“老都老了,照就照吧,再照也成不了宋庆龄了。”
一个人的生命价值不在于真正做成了什么事情,而在于用什么态度做事情,妈妈的生命就像小小的发光体,给她的孩子们,也给和她相处过的一切人以温暖,在妈妈的生命历程里确实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她以自己的人格已经做了很多。我很为有这样的妈妈而骄傲。妈妈,您不丑,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