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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在秋天的分水岭上(散文)


作者:汗漫 童生,89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30发表时间:2018-01-30 13:41:25


   办公桌上一页一页撕掉的这本台历像树木落叶,告诉我,秋分了。
   二十四节气中,秋分是第十六个节气。之前: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之后: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渐渐结束一个阴历年度,像渐渐结束一次人生——
   秋分,秋天的分水岭,我在分水岭上徘徊。回望向阳的一侧,那由立春到白露这些光阴组成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眺望背光的一侧,那由寒露到大寒构成的暮年,流水向下加速度倾泻——在低温的区域里结冰。
   秋分这一天,阴阳平衡,白昼和夜晚的长度相等。之后,夜晚将逐渐长于白昼,直到次年春分开始转折:白昼再逐渐长于夜晚。人到中年并练习逐步适应晚年的气温和光线,是必要的。在人生和自然双重的秋分里,练习分别、接受丧失是必要的——
   王维曾经站在这样一个秋天的分水岭上,叹息:“分岭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里尔克则低声祈祷:“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盛大,/把阴影落在日晷上,/让秋风刮过田野。//让最后的果实长得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策兰把“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我们互相看着,我们交换黑暗的词,/我们相爱如罂粟和回忆,/我们睡去如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是时候了。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从街上张望:/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是时候了。”
   余孟光吟诵:“五十不造屋。六十不种树。七十不制衣。八十不访友。”
   ——三位著名诗人、一个非著名农夫即我的祖父,无论古今、中外、雅俗,他们的思想一致贯通于这个秋天:在中年的峰顶接受变化、分别、下山,在高楼大厦形成的阴晴众壑之间逐步降低欲望的温度;因房价上涨而难以买套别墅去满足身体和虚荣,在秋分以后开始学会珍惜“南方的好天气”;恋爱,在窗口拥抱如“罂粟和回忆”,给“大街上张望的人”传递暖意;不造屋、不种树、不制衣、不访友,在秋分以后学会拒绝和减法……
   是时候了。九月,秋分。
   上海依旧繁枝密叶。我依然穿着T恤、牛仔裤,染发剂抑制两鬓的斑斑霜痕,读情诗,假装依然是一个内心盛大的夏日里的人。但秋分,一页台历,提醒我:必须为体内体外双重的晚秋、冬日,做准备;为各种各样的分别,做准备。从满桌的公文、财务报表、几本文学杂志所构成的暧昧混乱格局中抬头,看看窗外,没有人从街上张望我。那条通往外滩、垂直于黄浦江的大街,刚好走过一个肮脏的浪游者。他背着破棉被、穿着棉袄、提着脸盆饭盒,走在依旧炎热的枝叶花朵下面,但提前预感到坏天气的来临。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他当然不像王维、里尔克、策兰、余孟光。可能像我——
   在文字、数据之间浪游,背着破绽百出的往事和现实、穿着某种约束自我的隐形衣、提着墨水瓶和墨盒,走在炎热的时针和词语下面,附近的白纸在预言一场大雪……
  
   二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已经退休的L进来,拿着大笔记本:“给我题个词。鼓励鼓励。哈哈。”L,药物研究员,六十七岁,生了癌症,已切除肝脏的一部分。“给我写句话,我在家、在医院随时都翻翻读读。”
   L已有了半本的题词和签名。他指给我看并解释:“这是我的同学、国家药监局的副局长某某某,这是我的学生某某某一家人,这是某某从国外寄来的信,这是病友某某,这是出租车司机某某,这是某某……”题词或复杂得占满两页,或简约得只有一行;以毛笔、钢笔、圆珠笔、铅笔来书写;有藏头诗、对联、名人名言摘录、刚出生的婴儿蘸着红色墨水的脚印……
   从这些题词,可推测出题词者当时态度的庄重或草率、淡漠或感伤。他每半个月去医院检查一次,每次住院三天,随身带着这个大笔记本。他说,翻开它,就忘记了病。他研究了一辈子的药物工艺。我想,这个大笔记本是他为自己研究出的最后一方良药——翻开它,一生中所认识的人、所经历的往事,就一下子涌上眼前、淹没疾病。他有一个远大理想:获得免费乘坐公交车和地铁的资格——这是上海给予七十岁以上市民的待遇。“三年,还有三年……”他向我举起三个手指。
   L以及单位其他退休的同事,几乎人人都买了一个小收音机,装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一路走一路有音乐从臀部传递出来:臀部像一个音箱,用音乐填补性激素退潮后的空白?“老人”的一种崭新定义:热爱小收音机的人。通过声音的手,试图抓紧这个时刻在准备挣脱而去的世界。单位离退休老职工每季度聚会一次,就是一群小收音机的聚会。这一天,像节日。他们的腰肢或者坚持挺直,或者已佝偻如弯曲的树枝绽放满头白发这样一种白花。他们聚集在一起像一片苍老的树丛。围桌聊天、吃饭,回忆上次聚会之后去世的某某,打量周围陌生的年轻人,在座谈会上接受单位领导的祝福,提着发放的一桶食用油或一篮水果,在路边互相告别甚至就此永别,打车,消失……这,也是我的前景,在若干年以外,冷静等待着一个坐在“中年公交车”上磨磨蹭蹭不想下车的人。
   在L的大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祝福您!我们将来一起坐免费的公交车。”他握紧我的手,竟然红了眼睛。
   L拿着大笔记本离去,依次敲响其他门扉和心扉:“来,朋友,写一句话。”他臀部的小收音机在走廊里隐约传来歌声:“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三
   L两年前发现了体内隐藏的病灶,在单位内引起巨大恐慌。同事纷纷体检。
   某个早晨,我空腹,走近医院、走近忘却了很久的身体,悲壮感油然而生。这时,这世界上,无数少年正在约会、挥霍身体,周围桃红柳绿、风如美酒、悬念丛生。而我,一个立秋以后的人,基本上尘埃落定,唯有身体内部的运行状况,是一个重大未知。脾、胃、肝、肾、心脏、血压、脑血管,安定否?
   等待体检报告的一周里,忐忑。像赌徒等待彩票揭晓?人人最终会被死神选中去赢得一个长夜,但不要太早。我还有那么多的遗憾、羞愧和失败尚未完成。拿到体检报告,急切如少年收到情书,拆——病灶是否突然建立并且柴火熊熊、炊烟袅袅?死神是否正在X光的光辉中微笑?腰部存在一个疑似脂肪瘤的硬结。连续数日,以空中视角梦见墓地、掘墓的人、怀抱鲜花的哭泣者——这是一种关于死亡的军事演习?反复演习,像空军陆战队的跳伞演习。最终,一个人将准确地把自己空投到散发出泥土腥甜气息的新鲜墓穴里去……
   遵医嘱在医院做门诊手术:除掉左腰部的硬结,并确认其性质。第一次体验了麻醉的力量。第一次局部体验了妻子曾经三次体验过的全身麻醉的力量。局部麻醉,像小地震,让局部地区中断与外界的通信联络。刀子第一次介入我的身体。没有痛感,但感受到了一丝清晰的凉意,像尘封几十年的老房子打开小窗呼吸到了新空气。取出一个指尖大小的异质的事物——把一个试图潜伏下去的偷渡者驱离国境线。经确认,这是一个良性、没有恶意但恶作剧一般的脂肪瘤。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手术完毕那天开始,感到身体轻盈了一毫克。我已经死掉了一毫克。小刀口微痛了两天,表明:局部地区与整个身体的通信联络恢复了,神经系统、血管,正奔流着关于一个人身体内各地区冲突、坍塌、陷落、挣扎的种种谣言和消息,关于脂肪肝、高血糖、尿酸、缺钙、视力下降……这一切,佐证中年、晚年的次第到来。
   我知道自己的生活方式存在问题:应酬,喝酒,熬夜,开车。这一切都在加速把一具身体改造成为废墟。酒桌如舞台,用红酒黄酒白酒来抒情、叙事、讽喻,促成与对手之间的某种合作与交易。身处某个小岗位的我首先必须把脸喝红、身体喝热,才能拥有感人肺腑的万丈豪情。酒和脸红,联合起来,掩盖我的软弱和势利。饮酒歌:“感情深不深,我先一口闷;感情好不好,我先迎风倒啊。”似乎只有坐在显著位置的老总、嘉宾,才有资格把饮料和茶水称作“概念酒”来使用。我身边总坐着一个长期坚持喝茶、但又执着地给他人敬酒的小同事。他是一个能够干大事、做狠事、朝着显著位置悄悄移动的人。
   在上海,我搬动自己的身体像搬动一具未完成的遗体:它麻木,对痛苦和欢乐的感知已经开始迟钝,对周围美色美景,漠然而疲倦……完成一具遗体,需要再增加一些心痛、一些脑血管的脆弱,需要再强化与往事的距离、对女性的敬意,需要以整理遗物的心情抓紧清理抽屉、账单和书柜,需要去植物园练习在鲜花丛中躺着时的决绝和宁静……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搬动这具身体还有不长不短的路要走。它,终将导致一小块无价的泥土变成昂贵的墓地,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怎样补偿那一小片泥土所丧失的花香、蚯蚓?这样想着,就感觉内心微微一热一动,像夏日青草里的虫子在飞鸣……
   为了脂肪肝等问题,访问过南京路、石门二路交叉处的一个中医诊所。周围高耸的药柜上写满诗意的药名:当归、半夏、曲莲、菖蒲、见愁、广角、丁香、方海、天雄、寒水、藕节、神曲、地松、芥子、木瓜……中药需要药引——某种植物茎叶或小动物的骨骼——像路标,诱引疾病去一剂中药构成的湖泊里投水自尽——但疾病却可能顽强地游动、上岸。它热爱人体内毒素和阴影所构成的山川夜色。它将主导每个人的生活,或迟或早把他改名为“病人”。一个病人,散发着来苏水这样一种香水,迅速接近诗人的状态:疼像诗篇中的痛,呻吟像诗人朗诵中的“啊”“哦”“呀”,夹在腋下的体温计是一支灼热的笔,病历和药方是分行、跳跃、充满暗喻的句子——一个诗人,就是在精神世界里充满隐疾和痛感的病人。
   办公桌抽屉一角渐渐增多着药瓶,这是中年证据。药瓶有着人身的轮廓。瓶壁上粘贴的药品说明书,有着遗书般简单、明晰的风格,如“一日三次,饭后口服,每次二分之一片”,酷似遗书中的表述:“一笔存款,妻、子各二分之一”等等。药瓶们大概羡慕酒瓶、花瓶、香水瓶,可以堂而皇之地摆在酒柜、梳妆台那些醒目的地方,阐释生活的美好。而药瓶只能出现在某些角落,像疾病一样隐秘。同一个“瓶”字,因不同前缀而拥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命运。像一个“人”,病人、情人、商人、仇人、雪人是多么不同啊——“病”“情”“商”“仇”“雪”等等字眼的前缀和引领,多么有力。
   秋分中的“分”,大概羡慕春分中的“分”。
  
   四
   中午,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很陌生。
   每隔一段时间,这个电话都会传来身份不明的男声或女声:“请找建南……”“请找蒋建南先生”“蒋总啊”“请找柳泉”“柳泉”“柳处长您好”“泉,可找到你了”……我反复解释:“我不是建南,没这个人,不要打了好吗?”“我不是蒋建南,很多人找这个蒋先生,号码错了。”“对不起,没有柳泉这个人,请把这个号码删掉好不好?”……我猜测,这号码曾经属于某个读音为“蒋建南”和“柳泉”的人,像来历不明的遗产,已被我使用三年。“蒋建南”“柳泉”,这两个人应该是三年前某个职员、商人、多情者、隐姓埋名的逃亡者?那些打来电话的人与蒋、柳构成什么样的关系?一个人的单方面消失,会给相关者带来多少困扰、悲伤和无奈?
   我曾无聊地拨响自己十年前使用过的一个号码。心跳加速。一个川味男声传了过来:“你好,找谁?”赶忙放下话筒。恍惚。这个川味男人,大约也多次收到过“余某某你好”一类的电话。他也会好奇和烦恼于一个“余某某”的存在。他,继承了我的一部分生活。他是一个可能的、变形的我?我和“蒋建南”“柳泉”一样,都是尘世中不断遮蔽、失踪的部分。最终都将彻底消失于大地,用植物们深入到泥土中的根茎来模仿电话线,试图恢复与人间的关联。
   现在,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很陌生。我拿起听筒:“您好,找谁?”“找你,余某某。”心里一震,是她,多年未联系的大学女同学。但一下子想不起她的面孔——“得意忘形”这个成语的最初含义就是这样。她对于我是有意义的。声音依旧。像夜晚里听到风声,但已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她在虹桥机场,等待转机,三小时后飞往另外一个城市。我赶到机场,在约定的三号门位置上看到了她——多年前一个女孩的相似形。像那个女孩的母亲。握手。走进一个快餐店。
   我说:“终于想到我了。好吧?”“好,都好。”,她笑:“我脸上皱纹多了吧?”“不多。没变——我已经两鬓斑斑了呵呵。”她说:“还好,没变。”都笑了。粗略说着大学毕业以来各自的生活,包括她的离婚、女儿的恋爱、父亲的病。两次同学会,她都缺席。我知道她通过其他同学打听我的近况,找到我的电话。餐桌上方的吊灯,像空降到桌面的小神,穿着灼热的外衣,关注一对中年人的内心。她的衣服是黑、灰二色,没有了早年的鲜艳,冷色遮掩住了身上仅存的一丝性感。指甲涂有淡淡的紫,像十朵小花。记得以前出现在校园、大街上,她都是惹眼的,惹来周围眼睛的打量。现在,她坐着、说着,周围食客毫无反应。许多年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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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秋分,秋天的分水岭。秋分一过,便是秋天,就会迎来一年最寒冷的季节——冬天。秋天对植物来说是收获的季节。从此,植物慢慢枯萎,枯死,迎接寒冬的来临。寒风凛冽,雪花飘飘,枯枝在风中摇曳。度过漫漫寒冬后,等待着春回大地,植物再发芽,成长,开花,结果。一年一年,年年如此。而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从幼儿到少年,再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也就到了秋分,从此,便步入老年了。而后,走入死亡。人的一生便结束了,没有来生。所以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是悲苦的,也是无奈的,整天纠结在名与利之中不能自拔,深陷在得与失之间无法脱身。到了暮年,到了人生的秋分,才感悟到,那些名誉,那些得失都算得了什么呢?此篇美文,厚重,语句凝练,在委婉的格调中,道出了人生的无奈,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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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8-01-30 13:43:18
  欣赏美文,感悟人生。
   感谢作者的分享,祝福冬天快乐!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剑鸿        2018-02-02 11:39:20
  汗漫兄此篇大作已发表在十月杂志,这是我最近几年来看到的最好的散文之一。秋分的形而上意味,传达了太多关于季节、岁月、生存、死亡的深刻思考。充满对生活的神秘揭示,对自我的清晰观照。警句迭出。全文节奏感控制的很好。后面几部分虽然走向诗化,独白的气息更浓,但推进合理,自然。学习收藏。
偶开天眼见红尘,方知身是眼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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