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四季的故事】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征文.散文)
我觉得很多人在等死,活着等死,知道要死地在等死,重病之后心中清醒的等死,甚至是知道死却装成不知道死的等死,这是一件特别伤害人的事情,却被人们做得从容不迫而且容易。
我住院做手术前,病房里一个老汉不知得了什么病,反正不是小病,每天靠吃药打针维持着,我们都知道他在等着大限到来的那一天,也许,药的作用和时间的迟缓,慢慢地让他忘记了自己在等着死这件大事情。当时正是中国北京举办首次奥运会,我们都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置身事外地看健康人做极限运动,看热闹一样地看全世界最精彩的比赛。他突然走到电视机前,大概想换一个生活类的频道看看,我看到他刚刚换好,就颓然地如泥雪般地坍塌下来,双腿蹬地,全身痉挛,两眼大睁,一声轻吟就走了。他身边唯一的亲人只有儿子,儿子只是大叫了一声爸爸,一切就结束了。我在场,一眼不眨地看着经历着一种死亡的镜头,像看别人的事情。
这是一种快死,死的让死者毫无痛苦,却让看的人体验着锥心的痛疼,突兀地经历着一种生命的被切割。有时,凭白无故之间,我会害怕自己有一天侮辱地死去,身上插满管子,到处是刀口创伤。我情愿像那个老汉一样,死时不容一丝体验,不显示一点征兆,甚至是身轻体盈的离去。死和重病组合在一起,很容易地完成了对人的侮辱。
在乡下工作时,朋友老婆得的肾功能衰竭病,医生摊开手说时间最多就是三个月,如果透析、换肾或许还有救,如果不治你们就要准备后事啦。全家开会,她主动提出来说算了吧,这是我的命;家人试图劝阻,她却态度坚定地说,我不值几十万的钱,不治了!给家里多留些东西吧,给孩子们家用吧。男人和家人无言地沉默,没有一个人主动地做出痛苦的点头。每天上下班时,我都要路过这个家,几乎不变地看到这家窗口前,遍体清瘦的女人一直坐着在缝衣服,脸上虽有汗水,却面无惧色安详如故,像做完成一件人生的任务。随后的三个月,她将两个孩子的衣服、鞋帽甚至被褥都一一做好,每二年一套,用碳素笔写好标签,分头放进大大小小的纸箱里。儿子做到了十八岁那一年,女儿除了十八岁,还做到了结婚的那一年,红色的衣服,还一双纳着底的布鞋。于是,她躺下去后就再没有力气做了。只能手摸着儿子十八岁的衣服,看着女儿结婚的嫁妆,幻想着那一天的到来。她,只吃过普通的止疼片,一把一把的吃。最后的一天来了,身体早已干瘦硬如檗柴的她却笑了,因为她留下了一个没有被自己弄破弄碎的家,没有浪费一家人拼命努力而挣下为数并不多的钱财。送葬时,村里的女人们哭着念叨,她没有浪费掉家里任何一点东西,是个懂事的好女人。
为什么非要好人去懂事,不去奋力一搏的活下来或多活几天呢?我只能为这位善良的农村妇女而长叹一声。
记得我外公去世时,听妈妈说过,一身污秽,满脸满嘴的饭渣,身旁是粪便屎尿,身上褥疮溃疡,死得很无尊严,也毫无一个读书人清洁、自爱的样子。外公生前非常疼爱我妈妈,供她上学读书,甚至供她念完师小。那一年,妈妈在新疆没回山东,没看完舅舅发来的电报,我妈就哭成了泪人。她哭时,我没哭,只能抱着妈妈的一条胳膊,虽然我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但却害怕妈妈也会死去。
去年,朋友老宋去世时,听说死后不咽气很不甘心,瞪着双眼,满怀着对死亡的恐惧和不情愿。他的身上被医生的手术刀、护士的针头,切割、扎戳得支离破烂不成样子。而且,在不同的医院和主治医生的掇动下,像公子哥那样挥霍着,花掉接近二十万元的存款,甚至为能吃到外国进口药品,想着要买掉家里唯一的房产。
死,一定就是要先失去尊严,才能换取的结果?
我也有过死亡的体验,那一年做手术,术后感染了,被送进急救室,连续抢救几天,每天是近万元的花费。我的口腔和喉管里插满了软管,脖子和尿道里也是,嘴里不停地大口吐血,每一次呼吸都要挣扎着使出最大的力量才行。甚至我都觉得这一次熬不过去,真正要完蛋了。结果,我庆幸地活过来。于是,每一天,我都像赚来似地不停地做事想事,像等待死亡要来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些反常的行为让很多身旁的人都不理解。有一阵子,我每天都会故意晚晚睡去,醒来时腾地一下坐起来,就急匆匆地开始一天的生活,从不让自己停歇。即使睡觉前,要看着窗外的星光,想像着人生的体味,人间的留恋,人世的享受,生怕这一觉睡去就不再醒来的那个时刻到来。
父亲年轻时是酒鬼,每次喝酒都会醉,而且会胡说八道揭领导短处,说干部坏话。有一天,父亲的好朋友喝酒喝死了,被别人抬回来举行追悼会。爸爸要去参加葬礼,妈妈不让他去,私下里让我去了。我看着那个死去的男人即使笑眯眯的,却仍有一身没有散去的酒气,躺在薄薄的棺材里安静地像睡着一样,根本不去理会儿女和妻子的伤悲。回来后,我就和妈妈结成同盟,开始给爸爸戒酒。结果,父亲戒酒了,妈妈非常高兴。而我,却偷偷地开始喝了,我变得让妈妈开始伤心。我知道,妈妈最清楚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而我却想用酒来麻痹自己生存的苦痛,忘了死亡是一件随时都会到来的事情。
随着年岁的增大,看到因为车祸、病亡和突然离世的人也越来越多起来,每一次送葬、每一场追悼会,我都会不自觉地变得情绪紧张,像自己遇到了这种事情,不敢让自己有别人那样看戏的轻松,也时时地暗地提醒自己,生命是一件有限量和定额的事情,要让自己明白死亡是一种随时会来的重量。
死虽然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是对别人容易。若是摊到自己的身上,肯定会有一种被天地挤压的重量。我只是不想毫无意义地死去,就像不想看到别人毫无意义地活着一样,去活完这一次来之不易的生命旅行。
所以,我想把自己的事情多办一些、办好一些,办到能让自己感到心满意足就行了。真的等死亡来找我那一天,我可能已经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想,对于一位衰败无用的老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留在世界上的牵挂,再无任何遗憾的事情未办,他怎么会怕死呢?随它怎么办,我都会笑眯眯地等着,像那个躺在棺材里的男人一样,不在乎什么了,只是不能惹出一身的酒气。
死亡,对一位活出了生命,又看透了生命的人来说,就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三十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