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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酒家】老街子(散文)


作者:山泉 探花,1413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725发表时间:2018-01-30 19:40:03

【酒家】老街子(散文)
   一块狭长的小盆地,千百年来,静静的躺在群山怀抱中。青青的草坪,四季开满不知名的野花。一条西东流向的小河,蜿蜒穿过盆地。
   当地人叫这小盆地为坝子,意为平坦的地方。坝子平时很静,偶尔能听得见几声虫鸣蛙啼,阳光灿烂的日子,较多的是漫天起舞的蜻蜓色彩斑斓的蝴蝶。一到赶集的日子,散居在周围十里八乡的山民,总是不约而来,随地摆摊设点。喧嚣的人声,漫过了连绵的群山,漫过了岁月的沟沟坎坎。
   这山间集市,当地人就叫街子。没有房屋商铺,就在草皮上随意交易的街子,叫草皮街。
   明朝中叶,国富民安,商贸兴隆,在偏僻的滇南,茶马互市悄然兴起,南来北往的马帮,搭起交易的桥梁。这山间的草皮街,随着马帮的壮大而壮大,慢慢成为茶马古道上的大驿站。一排依山傍水的茅屋马厩,三两处老木栅栏搭成的酒家客店,为人困马乏的马帮客商提供食宿方便。
   驿站连接着驿道不断延伸,马帮沐雨栉风走南闯北,驮着日月来了又去,驿站披着朝晖踏着夕阳迎来送往。
   群山绵延,丛林幽深,俯瞰坝子,像一个长把的葫芦,金线吊葫芦好呀,古人说这是风水独到。从山涧流出来的溪水,蜿蜒流入坝子,在坝子上形成了一条叫甸水的河。甸水九曲十八弯,古道沿河岸而走,马铃声由近及远,普洱的茶叶磨黑的锅盐,在赶马汉子高亢激越的歌声中,送到川藏天竺和中亚,送到黔桂巴蜀和中原大地,源源不断的换来了山里奇缺的生产生活用品,唤来了走南闯北的外乡人。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聪明勤快的外乡人择一块风水宝地,就定居在坝子上的驿站边,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巧手制作出山里人没有的镰刀斧头和锅碗瓢盆。出彩的手艺和外来的生活理念,吸引本地人零星而来,建房盖屋,弃农经商。本地人的苦荞旱稻,山鸡野兔,可以和外乡人以物易物,久而久之,外乡人和本地人连成了一体,变成了一个坝子的人。
   天长日久,人气渐渐集聚,街子逐渐变成了小城,为了防御土匪强盗,就广征民夫,修筑了高高的城墙。为了征收税赋,管理民众,朝廷就派来了耀武扬威的七品芝麻官,鲜衣怒马,招摇过市。有钱的财主慕名而来,建盖起庭院深深的庄园和买东卖西的商铺,没钱的穷人搭建起栖身的简陋住所。善男信女四处化缘,建起亭台庙宇,有识之士兴办了私塾学堂,文人墨客就胡乱编撰著书留志……小城在时间的推移中不断扩张,不变的是当地人一直叫这小城为街子,依然按既定的日子赶集。
   岁月剥蚀着街子,在繁华与衰败的更替中,高耸的城门倒塌了,厚实的城墙破损了,街子像一个风蚀残年的老者。青山遮不住,春风吹又生,而今,老街子的前后左右,渐渐长出积木式高低错落的楼房。楼房或宽或窄的缝隙中,白天车水马龙,夜晚霓虹闪烁,尘世的红男绿女,身着奇装异服穿梭其中,现代都市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街子成了旧城区,可怜的龟缩在现代生活之外,龟缩在鲜为人知的角落里,在每一个梦醒时分,慢慢泛起发黄的回忆。老街子外边的人不经意步入迷宫似的逼仄巷子中,就像穿越到了历史深处。
   无数巷道纵横在高低错落的老式建筑之中,窄窄的石板道,被若干代人无数双脚印踏过,光滑厚重。穿过狭窄的巷子,尽头稍宽的巷道就是赶集的街道。那些沿古就叫下来的街道名,什么卖谷子街、卖菜街、卖布街、卖碗街之类的,早就名不副实了,但民国时候的老街号牌却还在。街道的两边,是造型类似斑驳不堪的门面,悬挂着或朽木或布帘发黄的招牌。小巷尽头吹来的风,已经摇不动它们厚重的身躯。
   地处中轴线那条相对较宽的街道叫中街,其间有一座古老的院落,一层院子一个大天井,正房厢房,天井亭台,层层递进。原来的主人许是出去当官发财了,许是当年鱼肉乡里被当作地主恶霸被枪毙了。庭院主体建筑而今成了公立幼儿园,花蝴蝶一样的幼师们领着花蝴蝶一样的小朋友们在唱歌跳舞做游戏,那些调皮捣蛋的小男孩乘老师不注意总在老宅子墙上涂鸦。大院两边规模较小的院子,在土改时候分给了被地主老财剥削的穷苦人,穷人们后来富起来,在新城有了新居就不住老宅了,于是就成了出租屋。出租屋内都有硕大的天井,厚实的木板和雕龙画凤的木窗隔成一个个单间的屋子,屋子里居住着操着外乡口音的租房人。每天,天井中间的老水井边,经常有三两个妇人,大屁股低裤腰大嗓门,领着一堆大小不一的孩子或洗衣或洗菜。她们的老公为了养家糊口早出晚归打工去了,她们的工作就是在家里洗衣做饭生孩子。
   残存的城墙根下,原来古朴陈旧零散分布的马帮驿站,被不肖子孙们自行其是换成钢筋水泥建筑,改成某某酒店或旅馆,门面灯火闪烁,住客寥寥无几。不远处的老式理发店里,头发花白的几位老人还在乐呵呵的聊天等候理发,他们剃成光头戴上老式民族帽,他们喜欢墙上那面残缺的老镜子,毫不走样的照出他们沧桑的面容,喜欢屁股下那张磨得光滑的老椅子,还有那把牛角把的刮胡刀,剃头师傅在油黑发亮的牛皮上蹭几下,蘸点肥皂沫唰唰声中刮得很舒服。理发店旁边,那几间卖土布制作的斜襟布扣老年服装店,几件衣裤从来不改式样。
   几位腰身佝偻须发雪白门牙全无的瘪嘴老太婆,一年四季倚老院墙而坐。他们满脸的皱纹像老院墙一样沧桑,浑浊的双目在热切照管着他们的玄孙们,自己耳聋还当心孩子听不见,大声的对孩子们说不要乱跑哦,摔着呢。几只懒惰的老柴狗,随意躺在老人身前,毫不在意走街串巷大声吆喝收破烂卖老鼠药的外乡人。
   漫步在老街子的古老巷道之中,傍晚惨淡的夕阳,把我孤寂的影子拉得很长。
   二
   少年的足迹,踏过老街子的巷道。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段贫困的岁月,老街子在有街无市中忧思,喧嚣的不再是商贸交易,而是像吃了火药一样的人群。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们还是一样喜欢热闹的老街子。
   翻过两座山头,涉过一条小溪,就从我所在的村子到达老街子。以前,每逢五天一次赶集日时候,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就兴奋起来,“赶街子去喽!”吆喝声中,人们三五成群带着可以换钱的山货而去,高高兴兴的赶集,高高兴兴的回家。而今,大人们基本不去赶集了,所能卖的山货之类的东西,全部是资本主义尾巴,是要割掉的,于是,只有小孩子还去赶集,因为可以看到很多奇形怪状的人群,头上戴着纸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游街的一串,喊口号的一个,看热闹的一群。
   抓革命促生产,不管老街子上如何混乱,山村的田地还是要种的,不然就无法上交国家公余粮,人就没有吃的,只不过是白天去种田地,晚上来斗人。就像老街上,虽然乱哄哄的,但有的企业还是促生产的。
   离老城墙不远处,有一间糖果厂,他们用芭蕉芋粉合着高粱糯米粉,用大铁锅蒸煮后,做成一种很软很糯的高粱饴糖果来。这芭蕉芋在我们山村的田间地头到处可见,本来是种来做猪饲料的,困难时期芭蕉芋切成丝晒干后当粮食吃的,它的淀粉是精华。农村里很多人家就捣碎芭蕉芋,过滤淀粉后拿去卖给糖果厂。我们村子里最早出去工作的人,原来是招去挖公路的民工,工作出色的就安排工作,其中一个我们叫三叔就分在糖果厂负责收原料。他瘦弱的身材和善的面庞,每次我们去卖芭蕉芋粉,他总是悄悄塞一点糖末给我们,然后向我们详细询问他家里情况,吩咐我们告诉他爹妈,他在外边好好的。村子里的麻子队长说他爹是地主,他妈就成了地主婆,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在村上被安排干最重的活,晚上还要开群众大会接收拳打脚踢的批斗,交代他们以前是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的。
   三叔他哥二叔是读过书的,却没有结过婚,原来在村子里教我们读小学,记得给我们讲述了《战斗的青春》《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打战的故事,还教我们唱《到敌人后方去》好听的歌。后来他也被批斗了,他是地主子女是臭老九,隔三差五的,民兵把他押来村子里的祠堂里批斗,让他交代是如何教孩子们资产阶级的东西。我对他有一种好感,家里有什么吃的,总是在晚上悄悄拿点给他家。他平时沉默寡言,我去的时候他消瘦的脸上那双深凹的眼睛,才发出一丝光亮,他叫我把读书的课本拿去,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教我读书。不久,他年迈的父母还苟延残喘的活着,他却死了,死在老街子上的巷道中。听说是麻子队长让民兵把他押到老街子上和其他人一起游街,他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沉重的木牌,每天低头弯腰走过大街小巷,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突然吐血倒地就死了,死时还不到五十岁,他兄弟三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请几个人把他抬到山上烧了,平凡的生命在平凡中化为灰烬。
   粉碎四人帮后,老街子的集市渐渐恢复了。街子上的人和山里人顿时高兴起来,于是五天一次的赶集又慢慢恢复了。山里人没有山货的时候,最笨的办法就是担柴火或松明子去老街子卖,城里人要吃喝拉撒,就要生火做饭,他们附近的风水林,一直以来的规矩没人敢砍伐。那时,最好的柴火八毛钱一百斤,我挑五十斤左右,卖到的钱可以吃点冰棍水果糖之类的零食,或买本小人书作业本铅笔之类。有时候是到山上摘些城里人喜欢吃的山花野菜去卖,比挑柴去划算多了。
   有一次,几个小伙伴商议说,从家里挑柴去太累了,我们拿上工具到街子附近的风水林里,悄悄砍柴去卖。于是我们沿山路轻轻松松的玩着去,到了离街子不远处的风水林区,看看路边不见人就钻进去砍柴。砍柴声引来看护人,大声呵斥说,小鬼,你们吃着豹子胆呀,敢来这里砍柴,会被雷打呢。大叔我们下次不敢了,于是把工具藏在路边草丛中,空手跑进城里。
   街上商品奇缺,但供销社还是卖着部分吃的用的,我们口袋里没有半分钱,此时才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在城里转了半天,眼睛饱了,肚子却饿得肚皮贴着后脊背。狗饿不怕死,人饿不怕羞,无奈之下,就商量去供销社的食馆里吃剩饭菜。那时候,是没有私人开的食馆的,只有公家的大旅馆有卖吃的,有钱还吃不到粮食类食品,还要粮票或用米换呢,山里人哪里有粮票,我们又没有带米去。还记得有一次和我姐从家里带了点米去,加上米出一角三分钱买了碗米线,对卖米线的中年女人说,娘娘,多舀点汤给我们。多给你们了,其他人来买还有吗,那女人凶巴巴的大声呵斥道。
   这一次,我和同伴溜进食馆,看到吃饭的人并不多,装作不经意的看看没有收碗筷的桌子上,有没有残羹剩菜。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几个解放军叔叔围着吃饭的一张桌子旁边,就真的有一桌还没有收碗筷的,我们大着胆子挪过去,虎吞狼咽的吃剩饭菜。小朋友,快过来这里!一个解放军叔叔刚好望过来,边招手边对我们喊,诺,这两碗米线还没有吃过呢,你们拿去吃吧。谢谢叔叔!我们感激涕零。“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若干年后,几位解放军英俊和蔼的面庞,军帽上的红五星和军装上的红领章,清晰的在脑海中浮现。
   老街子里有一座宽大的祠堂,以前是有钱人家听戏用的,还有出将入相的戏台子,那时候就成了电影院。当时的我们渴望电影就像渴望过年能吃上肉一样。那天我们在街上转到天擦黑,回家是不可能了,就打算去蒙电影看。问题是怎么才能进入祠堂,大门口是有电影队的人守着呢,开着一个小窗子卖票。
   我们顺着祠堂围墙转了一圈,发觉北边的一处稍矮些,就逐一爬围墙进去。电影开始了,场院里黑乎乎的,布幕挂在戏台上,下方黑压压的坐满了人群,后面还站着一大场人像大鹅一样伸长脖子观看电影。我们猫腰钻到最前面,坐在地下仰头看,等电影散场,我们脖子酸得厉害,还回不了家,就在戏台脚睡了一夜,好在那时是夏天。
   “天旱莫望疙瘩云,人穷莫上亲戚门”,我家在老街子上是有一户远方亲戚的,但那家人的儿子儿媳就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有一次母亲贫血病厉害,实在没有办法,父亲带我去他家借钱,到城里转弯抹角半天,总算打听到他家所在,他家瘪嘴的老奶奶对我父亲说,孩子呀,这家里我做不得主,乘你哥嫂他们不在,我这里有只玉镯子给你,你拿去换点钱医病,不要让他们知道。父亲感激涕零,后来知道老奶奶到死也没有告诉她儿子给我家镯子的事情。
   那些日子已经远去,曾经的故事,印刻在老街子光滑的青石板上,像山间那条蒿草丛生崎岖不平的山路,那么真实,那么遥远。
   三
   老街子即将消失了,它见证的苦难和辉煌,也即将随风而去。坝子还是那个坝子,人早已不是那些人。
   只有故事还在延续。
   民国初年,一位老县长在衙门边上,用一生积攒的俸禄建盖了一间走马串阁楼,古朴典雅的设计,特色突出的建筑,总算逃过多年后的破四旧,而今成了文物,成为文联下属的什么楹联书法协会之类的场所。听说老县长克勤克俭忠心爱民,他千古后,老街子万人空巷含泪送别至古道边。解放后,他的后人也遗传了他优秀的基因,就出去当官和工作了,老宅就送给了当地政府,而今成为文物。即便旧城改造也在保留范围,那些现存的老学究们才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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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让人回味悠长的回忆散文。一个老街子,一段段不同的历史,一个个不同的场景,一些不同的感受,让人内心彭拜不已,感受着这看似普通却并不普通的历史。潮起潮落的往事,曾经光鲜的过往,经历着太多的往事,留下或是遗憾或是感悟或是离愁。几百年来的往昔中有过峥嵘岁月,有过破败不堪回首,有过辉煌,有过沧桑……这篇散文,给人太多感悟,让人细细品味那人生中经历许多方才沉淀下来的东西,恍然间,明白了许多,也让人思绪万千。推荐。【编辑:故事中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20100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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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故事中人        2018-01-30 19:43:15
  历史的沉淀,让人感悟更多人生,回味悠长。
   问好山泉君
平凡的人有着平凡的故事
回复1 楼        文友:山泉        2018-02-02 09:06:43
  老弟辛苦,谢谢阅编!
2 楼        文友:薛志成        2018-01-30 20:45:34
  读山泉老师的文章,如看一部人文历史书。娓娓道来,灵性的文字让人回味悠长。学习了!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唐】王维
回复2 楼        文友:山泉        2018-02-02 09:08:14
  人老了,文字也同这老街子一样,絮絮叨叨。
   问好老朋友!
3 楼        文友:庄明        2018-01-31 11:44:27
  一个老街子,多少旧时光。世事更迭,繁华渐落,一切终将成为过往。
   问好!
飘着的庄明。
回复3 楼        文友:山泉        2018-02-02 09:09:34
  再回首,那些发黄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
   问好庄明老友!
4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8-02-13 16:38:37
  《老街子》一文中,山泉大哥向内贯注了少有的温情。正是因为这一抹温情,使得文本具有了明朗的光泽。除此,还有散文所具备的厚度与宽度。问候大哥,顺祝安好。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回复4 楼        文友:山泉        2018-03-20 10:26:10
  问好雪,非常感激,你总是一如既往的关注着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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